|鬱夏人間荒唐事 作者:摳米
疾雨打響了廊簷下的風鈴。
面朝庭園側臥的鯰尾藤四郎趁隙瞥了一眼身旁端坐的宗三左文字,由他的角度僅能望見男人淨白而難以親近的側臉,然而從平直的嘴角便能想像對方如今淡漠的面色。鯰尾的視線一路追逐對方由肩膀落至疊蓆的長髮,終於看見與他的髮末交碰的淺色髮絲,對方彷彿珊瑚的長髮色素很淡,尤其髮尾處更是近乎透明。
他盤腿坐起,隨手抓起對方的長髮湊近眼前。宗三似乎習慣了他總是心血來潮而出奇不意的舉動,主動將幾縷夾在襟領間的長髮撥至肩上,自然垂落的長髮彷彿獲得了生命,輕緩地溜過他的掌面。
「好像針。」
宗三轉過頭,「會痛嗎?」
鯰尾搖頭,手掌斜傾,長髮便像是川水從掌間滑落,「很舒服。」語畢便一頭躺回疊蓆。
自從向城主宣誓效忠以來,他興致一來便往此間能夠眺望遠山的房間跑,房內總有先客。
當時他毫無顧忌地一把拉開緊閉的紙門,紙門因為他的魯莽而被稍微拉離木軌,指節扶在門邊,他還來不及開口讚嘆典雅素淨的擺設,獨坐於房內的沉靜背影便令他禁不住發了愣。
他彷彿透過未知的人影看見了盈滿整座房室的渾沌幻象,撲面而來的強風挾著嘈雜的哭吼與雄馬的嘶鳴,視野盡瀰漫著蒸騰而上的塵煙,隨後沖天的烈焰劈開了漫煙,眼看就要吞噬仍舊兀自端坐而毫無反應的男人,他忍不住大吼出聲。
「危險!」
原先背對他的男人因為他突兀的聲音而回身,待他定睛細看,室內復歸無聲寂靜,僅剩庭中偶爾傳來的鶯雀細啼,而男人雖面露驚詫卻不改從容,細緻的面容不知是因陌生來客的驟聲呼喊而輕微皺起。
鯰尾忍不住環視四周,凹間擺著裝有鮮嫩春花的瓷盆,均白的牆壁雖有幾處龜裂卻不嫌破陋。再度將視線轉回男人時,男人表情帶有了然於心的沉穩。
「好久不見。」
仍舊沉浸在莫名風景中的鯰尾更加摸不著頭緒,張口卻不知該如何回答,等待的男人傾頭,看向他的目光逐漸染上懷疑之色。
無奈與疑惑交雜,鯰尾只好扯出一個試圖尋求解答的微笑,勉強開朗地開口,「初次見面……?」
男人閉眼嘆息。
僵直地站在門口未免過於無禮,鯰尾毅然決然地把門帶上,走進房內,「我們曾經認識?」
男人抬起衣袖遮住嘴角,「有過數面之緣。」
鯰尾豪不在意地盤腿在男人面前坐下,西式軍服因為他散漫的坐姿而到處都是皺褶,「看來我把你給忘記了,總感覺很不好意思。」
鯰尾有些抱歉地搔頭,男人的表情看來欲言又止,不待對方回答,鯰尾再度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宗三,宗三左文字。」
鯰尾歪頭,眉頭輕皺卻露齒微笑,「抱歉,真的不記得了。」
「為什麼要道歉?」
鯰尾墨黑的眼珠轉了一圈,「因為你看起來很失望。」
宗三像是被娛樂般勾起嘴角,「聽起來你很了解我。」
鯰尾噎了一下。
宗三彎著眼眉,沒有延續方才的玩笑,「我曾經認識另外一把藤四郎,他也幾乎把我給忘記了。」
「我認識他嗎?」
斜陽透過掛在外廊的簾幕隙間攀進地板,宗三的嗓音像是薄暮中的晚霞,輕巧而難以捉摸,「或許你曾經認識,或許你已經遺忘。你很在意嗎?」
橙紅的夕暮閃爍著季夏特有的胭脂光芒,鯰尾看著對面聲嗓中隱含落寞的宗三彷彿披上一層朦朧的薄紗,鯰尾稍一思索便立刻回答,「當然。」
稍微停頓,鯰尾有些苦惱地接著說:「你說的該不會是骨喰吧?」
聽見他的猜測,方才纏繞於宗三周身的飄渺氛圍頓時消散無蹤,「看來你沒把他給忘記。」不知是否錯覺,鯰尾似乎聽見對方嗓音裡面的懷念。
「你總是和他形影不離。」
「那你呢?你和另外一把藤四郎呢?」
烏鳥自樹間振翅飛起的聲音響渡庭院。
宗三不語。
沉默半晌,宗三撇頭看向庭外,沒有理會他的追問,咬字清晰,聲音卻彷彿從遠處傳來般模糊,「你不久便會見到那把藤四郎。」
突然,鯰尾感覺自己像是誤入禁地的不速之客,看向面前語調平穩的男人,他脫口而出,「我很抱歉。」
「為什麼要道歉?」宗三再度轉頭向他,他才注意到面前的男人擁有顏色相異的雙瞳,「因為我看起來很失望?」
面對宗三打趣,他有些狼狽地乾笑,「總覺得惹你不開心了。」
「要是你面對骨喰或是天下一振也如此機靈就好了。」
稍一遲疑,鯰尾仍舊將心中所想如實托出,「我想,我總有一天會想起──」
「忘了就忘了吧。」宗三打斷他。
「可是、」
「船到橋頭自然直。」宗三不容置疑地斷言。
「船到橋頭自然直……?」宗三的話語聽來有些不自然的彆扭,鯰尾仍舊低聲複述。
自內廊傳來木板的震動,奔跑的凌亂腳步聲通過他們所待的房間逐漸朝深處的本館遠去。庭院的池塘傳來幾聲遲緩的蛙鳴。
鯰尾後知後覺地想,獲得肉軀的首日,他於春季即將遠去的夏日造訪虛幻的城池,向擅使巫術的詭異城主宣誓效忠,最後,他與徘迴於陌生與熟悉狹縫間的故人重逢。
鯰尾被越顯激烈的遠雷給拉回現實。
他仍舊不受拘束地四肢攤開地平躺著,懸在屋頂的吊燈隨著雨風左右搖晃。他一舉坐起身,頭腦有些發脹,扶著側額他轉身看向身邊。
宗三手中多了一本城主蒐藏的舊書,注意到他的視線,宗三翻頁,「你睡著了。」
鯰尾搖了搖頭,「不知道。」
「是嗎?」宗三偶爾會給予一些明顯敷衍的回應,鯰尾明知如此也不在意,仍會自顧自地解釋。
「我好像迷路了。」
過了一會兒,「那可真不得了。」
鯰尾嗯了一聲,竹草編製的簾幕被拆下來放在靠近室內的廊邊,幾乎要被雷鳴掩蓋的風鈴瘋狂叮噹作響。
庭院的繡球花被暴雨蹂躪地一蹋糊塗,鯰尾抱怨,「我討厭下雨。」
「你討厭夏天的雨嗎?」
鯰尾抱臂,悶在胸口的聲音拖地老長,一面思考,「宗三你總是問很難的問題。」
宗三的目光終於離開書頁,朝他瞥了一眼,「那是你太不漫不經心了。」
「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可是你教我的。」鯰尾嘻笑,隨後又正色接道:「只要一下雨,我心裡就一陣說不上來的感覺,悶到不行。」
「是嗎?」
「是啊──」鯰尾雙手反撐在身體後方,仰頭大嘆,「我感覺這陣雨要把我給殺死了。」
雙脣方闔,鯰尾突然覺得話語又湧到了嘴邊,「夏天,或許是夏天要殺死我。」
鯰尾能感覺到宗三愣了一下,「現在能殺死你的東西很多,但絕對不會是夏天。」
鯰尾不置可否地哼嗯出聲。
午後的雷雨沒有停止的跡象。
「宗三。」鯰尾呼喚身旁專注於書頁的男人。
宗三沒有回應,但鯰尾知道對方在聽。
鯰尾努力將話說地漫不經心,彷彿談論明日午膳菜色般微不足道,「你有想不起來的事嗎?」
宗三終於放下手中破舊的書本,一把闔起,答了聲有。
「都是些怎樣的事?快樂的?痛苦的?」
「都不重要。」宗三回答地明確,接著瞇起雙眼看向庭院彼方幾乎被雨幕遮覆遠山,呢喃──不過都是些人間的荒唐事罷了。
鯰尾有些不明就裡,只答了聲「是嗎。」便跟著把視線投向遠方。
庭外持續下著令人鬱悶的漫長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