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香煙火 作者:悠璃
*燭台切╳女審
*本來是想秉持著夏天就該講鬼故事的精神,打算寫有點病的燭台切╳有點病的女審這樣的故事,
結果發現最恐怖的是本文的字數和依照慣例暴衝的幾個孩子,噯、人生果然處處充滿驚奇呢。
*燭台切╳女審
*本來是想秉持著夏天就該講鬼故事的精神,打算寫有點病的燭台切╳有點病的女審這樣的故事,
結果發現最恐怖的是本文的字數和依照慣例暴衝的幾個孩子,噯、人生果然處處充滿驚奇呢。
01
確定訪客安全離開他們的本丸之後,燭台切才安心地往回走。
並非擔心訪客在他們複雜如迷宮的庭院裡迷失方向,而是因為過去曾經有鶴丸自告奮勇的帶路結果害訪客摔進池塘裡的紀錄。
聽說當時初春的天氣讓那個管理局人員在床上躺了一星期才恢復了活動能力,連帶導致主上接了好幾次申訴書。
主上的風評本來就不是多正面了,不需要更多的事蹟來添亂。
他本來打算經過主屋之後直接前往審神者的小院,可是卻在半路碰到明顯是在等待他的山姥切。
他微笑著朝對方點了點頭,山姥切卻只是看了他一眼,清秀的面孔上沒有太多表情。
「訪客和主上談了些什麼?」
雖然有些訝異於對方會找上並不算十分熟悉的自己,但自己畢竟是近侍,談話又是在小院裡進行的,問他也是無可厚非。
但是很可惜,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這並不是推託或是隱瞞之詞,而是他真的完全不清楚談話內容。
來訪的女子不僅要求他離席,甚至在房間裡佈下了隔音結界,他只能在送上茶水後退到其他房間等候。
這種情況幾乎沒有發生過。雖然他知道在有些本丸,審神者在處理和時空政府之間的重要事務時會支開刀劍男士,但他們的主上卻不會這麼做。
就算是在小院、偏向私人性質的會面,她也不會拒絕他的陪同。
可是這回主上卻在來訪者報上名號之後,她沉吟了一會便答應了對方的要求。
儘管在一旁等待的時間有些難熬,燭台切也沒有過度揣測主上的想法。
審神者的小院距離其它刀劍男士所居住的主屋有些距離。
究其原因的確是不希望受到其他人的打擾,但那並不表示主上刻意與其他人保持距離,或是對於自己的職責的漠視。
主上對他們的關心表現在護身符和金色刀裝上。在他們的本丸,刀匠幾乎只是擺設而已,資材幾乎都用在刀裝的生產上,多餘的也向萬屋換成了護身符,手入的材料更是從來沒有缺少過。
儘管這個本丸的戰績並不是最好的,他們卻從來沒有發生過重傷斷刀的事情。
非得讓審神者的居所落在如此偏遠的地方的原因,是她過於虛弱的身體。
聽說剛成為審神者的那陣子,就算和初始刀簽訂了契約,獲得了比一般人強韌些許的身體,仍舊會時不時因為貧血昏厥。就算後來經過調養,還是容易因一點小病倒下。
為了需要長期靜養的審神者,小院特地設置在離主屋有段距離的地方,刀劍男士也會儘量避開這裡。
所以她的小院一直都很安靜。
只有初夏的風偶爾吹過時,掛在外頭的風鈴叮噹敲響著沉默的空氣。
燭台切先是繞到了會客的小間將剛才使用的茶具收拾好,整理結束後才前往審神者的房間。
「主上,我進去了。」
拉門拉開的時候,審神者正端坐在鏡子前,上午才盤好的長髮已經鬆開,披散在榻榻米上的黑色髮絲像是蜿蜒的河流。
查覺到燭台切造訪的審神者並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過於蒼白的手指在扁木梳的襯托下脆弱的像是會一折就斷。
燭台切靠過去後很自然地從她手裡取走了梳子,單手捧起主上的長髮,讓梳齒沿著髮絲間的縫隙滑過。
初夏的風從敞開的拉門灌入,那應當是有些熱的,但動作中偶然觸碰到的主上的後頸卻冰涼的像是可以驅散暑氣。
面前的鏡子倒映著主上的面孔,平淡的視線有些失焦。
看樣子是有些累了。
他沒有出聲,只是輕柔地反覆按壓她的頭皮。
為了盤好那一頭長髮總是得用上許多夾子固定,時間一久會扯得頭皮不舒服,所以燭台切便養成了替她整理頭髮時順便按摩的習慣。
後來大概是真的快睡著了,主上抬手示意他足夠了,燭台切原本想就這麼退下,讓主上好好休息,沒想到卻在離開前被叫住。
「燭台切,那裡有份資料,你看一下。」
主上所指的資料被裝在紙袋裡,紙袋的封口已撕開,可是依舊能看到上面蓋著「機密」兩個字的印章痕跡。燭台切看著那兩個字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閱讀如此重要的文件。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個紙袋是政府通知所利用的正式公文袋。
查覺到他的遲疑,審神者開口道:「沒關係,你可以看……或者應該說,我希望你知道這件事。」
他一開始還以為又是政府來的委託,可是稍微掃了兩眼之後他便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資料的第一面寫著主上的姓名和基本資料。
與她東洋的纖細外表不同,姓名欄的地方標示著非常西洋化的名字。
艾莉絲。
當然,燭台切知道那並非主上的真名。審神者的真名是很重要的,不僅不應該透漏給刀劍男士,甚至不會出現在任何一封政府與審神者間往來的公文中。
燭台切並不清楚那為的是什麼,但是主上曾經告訴過他,審神者沒有在來到這個本丸之前的記憶,他認為或許與這件事有關。
新的名字襯托新的身分,在給予了全新的開始之後,少了過去的束縛的審神者便能更好的勝任這份工作。
主上的身體本來就有些虛弱,反應在他手中的這份健康檢查報告書上就變成了貧血免疫力不足等等的小毛病,這些他都知道,所以燭台切並沒有因此大驚小怪。
只是隨著資料往後翻,他的視線終於定格在其中一個檢測結果上。
──具有被神氣侵蝕的可能性,請前往總部進行更進一步檢查。
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審神者雖然與身為附喪神的刀劍男士們朝夕相處,如果不經由某種程度上的接觸,基本上是不會被神氣侵蝕的。
何況他相信刀劍男士們也都清楚,他們習以為常的神氣對人類的身體來講卻是劇毒,何況他也無法想像本丸裡的哪位刀劍男士會抱有這樣蓄意傷害主上的意圖。
「事情就是這樣。」主上從還沒回過神的他手裡拿走了資料,整齊的收回公文袋內,「之後可能要請你陪我去一趟時空管理局,雖然承諾過會有專人接送,但我還是更相信你一點。」
主上朝他露出了那就拜託你了的微笑。
可是他卻無法爽快地答應。
或者應該說,這件事從一開始就讓他有種違和感,而現在他終於清楚了。
「主上,您告訴我這麼重要的事情,是否有失妥當?何況還讓身為附喪神的我同行──」
如果是出於對他的信任,那燭台切的確是感到光榮,可是事情很有可能不是這樣。
艾莉絲看著正坐在矮桌前的燭台切,總是帶著一分從容的他,此刻臉上罕見地掛著不安的神情。
「燭台切。」她忍不住移開了視線,庭院裡的繡球花開了一大片,深深淺淺的藍色紫色映在她的視網膜上,「對我而言,你是特別的。」
如果真是這樣,您為什麼不看著我呢?
堂堂正正的,直視我。
但與此同時,燭台切也慶幸主上現在並沒有看向自己。如此與帥氣無緣的表情,無論如何都不希望被主上看見。
他深吸一口氣平復了心情,「對我們而言,您也是特別的。」
少了審神者的靈力供給,刀劍男士必然會隨著時間自然消亡。
無論多強大、無論多鋒利的刀,離了人類,終究只是塊鐵器罷了。
身為刀的時候是如此,獲得肉體,成為刀劍男士之後,依舊是如此。
02
什麼都無法傳達,只有她的喘息和雜亂的心跳聲劇烈地交纏在一起。
她一直在奔跑。
置身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視覺完全失去功用,就連方向感也變的曖昧不明的情況下,她還是不斷驅動自己的雙腿,沒命地奔跑著。
如果停下腳步的話,一定會被追上的。
被那埋藏在黑暗裡的東西。
儘管完全無法辨識那是什麼,但光是身處同一個空間就讓她無法抑制地顫抖,所以她只能不斷地逃跑。
在她被那東西攫住、拖進黑暗中粉身碎骨之前。
睜眼的那一瞬間,艾莉絲的意識還沒有完全從夢境裡掙扎出來。
她盯著房頂的橫柱,放空了許久,直到確認自己正躺在房裡,而不是那困擾她的夢境中時,她才悄悄放鬆了被褥下握緊的雙拳。
眼角餘光滑過的紙拉門的對側仍是未明的黑夜,可是側耳傾聽的話能聽到遠處的蛙鳴和蟬聲。
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這樣的事實終於讓她安心下來。
她的本丸有個池塘,因為是用剩餘下來的資源建造的,所以也不是個多大的造景,頂多算是完成她的一個小心願。
她還記得那時負責與她連絡的今井來找過她,問多餘的資源要換些什麼時,她回答池塘時對方所露出的表情。
艾莉絲知道一般的審神者通常會選擇電視電腦之類的高科技產品,最差也會是哪裡的土產。
可是她只想要個池塘。
有假山、小橋、石頭和花草樹木的池塘。
雖然現在還沒能看到,但她總想著如果哪天能在水邊找到真正的螢火蟲就好了。
她出神了一下子。
所以沒能注意到紙拉門後有塊陰影特別濃厚。
「主上,您醒著嗎?」
直到燭台切的聲音透過紙拉門傳入,強硬的遮去了蛙鳴蟬聲,才迫使她從神遊中回過神來。
她張開口,卻發現喉嚨痛得厲害。
「幫我拿杯水來好嗎?」
其實這並不是近侍的工作,甚至連主上常要求他做的梳髮送餐都不是他們該做的事。
依一開始的契約,刀劍男士們唯一的工作是負責保護審神者的安全,其餘的事情則完全依照刀劍男士們的意願。
如果是長谷部,主上交代的事情他一定會辦妥,要換成鶴丸可就不一定了。
就算有了人類的形體,他們的本質仍是武器,主上是否值得效忠,自己又該付出到哪個程度,這完全體現在他們之間的相處上。
何況也存在著審神者利用刀劍男士的忠誠心滿足自己私慾的案例在。
燭台切倒是不在意這些,主上的要求通常不過份,也不會以傷害或是踐踏他們的自尊為樂。
只是當他端著溫過的茶回到審神者的小院,卻發現她只披了件薄毯坐在廊下時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艾莉絲注意到他的靠近,正想開口時,燭台切已經一把將茶塞進了她手裡,接著脫下了身上的外套讓她披在身上。
外套上還帶著人體的溫度,適當地擋去了夜裡微涼的空氣。
看主上只是緊了緊衣服,卻完全沒有要回房的意思,燭台切拿她沒辦法,只好跟著在緣廊上坐下。
甫一坐定,主上就靠了過來,腦袋枕在他的肩膀處。
空氣中隱約漂浮的淡雅花香混進了她身上的皂香,變成了一種舒服的味道。
庭院裡昆蟲的鳴叫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耳朵裡只剩下對方平穩的呼吸聲。
艾莉絲。
艾莉絲。
燭台切在心裡反覆訴說著這個名字,像是能藉此把所有模糊不清的概念釀成有形的實體。
他渴望去觸碰、渴望去捕捉,可是卻也怕當自己一收緊了手,所有的東西會如同煙塵般消散。
所以他只是收緊了拳頭、別開臉,假裝自己的心情並不存在。
「燭台切。」
主上的聲音將他拉回了現實。
低頭也只能看見纖長的睫毛圍成的弧,單薄的肩膀隨著呼吸起伏,似乎只是夢囈罷了。他注意到主上仍然捧著那個杯子,傾斜著,像是即將從她掌心滑落。
燭台切想把杯子拿回來,卻也不想破壞現在如針尖般的平衡。
他以為那個杯子終究會撞在地上變成一堆碎片。
可是結果卻不是這樣,在杯子即將脫手的那一刻,纖長的手指動了動,好好地抓住了東西。
「主上,困了就回房間睡吧。就算是夏天,夜裡還是有些涼的。」
靠在他肩膀上的腦袋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
「請不要這麼孩子氣。」他在心裡嘆氣,嘴上卻還是忍不住放柔了聲調。「要是著涼了就不好了……」
「燭台切。」主上打斷了他的話,「你的身上、很溫暖……再一下子就好。」
面對主上的要求,燭台切也只能苦笑。
被這樣說了,他當然無從拒絕,也打從心底不想拒絕。
如果能夠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他抬頭望著透過雲層曬下來的月色,放任自己任性了一回。
03
燭台切最後還是依照約定,陪同主上至管理局進行複檢。
直到最後她也沒有向其他刀劍男士說出自己有被神氣侵蝕的跡象,這次出門也只說了是常態性檢查。
雖然其他人對於兩次檢查的時間湊的這麼近有些難以理解,但就連短刀們都看的出來,最近主上似乎真的身體微恙,不僅更少出現在大家面前,偶爾幾次露面都顯得比之前更為憔悴。
人類的疾病他們無法插手,只能依賴精密機械與其他人類的檢測。
這是無論哪個刀劍男士都明白的道理。
初夏是梅雨的季節,他們出行的那日天空一早就沉甸甸的,厚重的雲層像是隨時會降下雨珠似的。
艾莉絲接過長谷部遞上來的傘,她知道身後打算陪同她進行檢查的政府人員正以不悅的眼光審視著她,可是她依舊故我的和本丸的每一位刀劍男士道別。
反正她早已被打上分不清事情輕重緩急的標籤,任性自我也不是第一天了。
原本以她的案例來說,應該不被允許有任何刀劍男士陪同。畢竟不論是誰,就連短刀都有可能是表面上和她相處融洽,事實上卻打算神隱她的人。
可是他們只在本丸的門口僵持了一會,今井便率先退讓了,與他一同的政府人員顯然位階比較低,只得冷哼著退開讓她和燭台切上車。
「別看她那樣虛弱的樣子,如果她想,她可以在門口跟我們耗上一整天。」今井苦笑著告訴身旁的新搭檔。
他的其中一任搭檔就是讓這個本丸的鶴丸弄進了水池裡,後來一氣之下乾脆不幹了,申請調到別的部門遠遠逃離著個他眼中的大瘟神。後來也陸續來了不少人,但從來沒有哪個可以待超過半個月的。
「總而言之,在她的身上太細節的要求就不要追究了,反正我們也討不到好。」
這話基本上也算是當著艾莉絲的面說的了,雖然她和燭台切一同坐在後座,但車子也就這麼點大,要說不讓她聽到還真是不可能。
艾莉絲自己是沒什麼意見,這種話聽多也就麻木了。只是身旁的燭台切似乎很想制止他們繼續對自己的主上出言不遜,卻被艾莉絲拉住了手。
「還是今井先生明白。」她朗聲。
不管這是不是和她相處了這麼多年獲得的結論,但她也知道這算是今井在給兩方都有台階下。要她撐著和對方死嗑當然沒問題,只是之後能不能好好的走回屋裡就很難說了。
其實她也不是不信任今井,政府人員走的路一定是相對安全的,何況能成為公務員的多少有點底子,最差也比她這個脆皮強。
只是她還是得帶上燭台切。
車身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艾莉絲故作自然地摀了下嘴,像是在遮掩呵欠,實際卻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止住了不知道的幾次襲來的反胃感。
審神者的本丸和時空管理局多不在同一個時空裡,而時空間的來往必須仰賴特殊的管道,他們走的正常路徑算是時空通道,但偶爾也會因為特殊原因導致時空間的隔膜破碎,進而產生時空裂縫,運氣不好就會有敵人從那樣的裂縫中闖入。
但那也只是少數。
相較之下時空裂縫實在是太不安定,多數生物都會在到達下一個時空之前就被吞噬殆盡。
但儘管是走在相對平穩的時空通道中,幾次跳躍下來艾莉絲也覺得自己快要到極限了。
就在這時候,燭台切的手伸了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車上的空調開的有些強,連帶著他的手套也是冰冷的。
她晃了晃,乾脆整個人倒上了燭台切的肩頭。她知道今井正從後視鏡看著她們,可是她並不想理會,只是默默的闔上眼睛。
她小小瞇了一會,沒有作夢。
被燭台切叫醒的時候似乎還浮在一種微妙的安心感之中,直到臉上被人輕拍了幾下,她才陡然驚醒。
眼前是燭台切放大了好幾倍的臉。
車子不知道甚麼時候停下了,今井和新人已經不在前座,艾莉絲拒絕了燭台切是否要再多休息一下的建議,重振一下精神後,仰頭步出車外。
卻在走出車門的那一刻被燭台切拉住。力道之大讓她一個踉蹌,差點跌坐回車裡。
她有些訝異地回頭。
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不管是出自尊敬還是出自對女性的體貼,又或是個人風格都好,燭台切對她總是很溫和。
「不是……」
面對主上遲疑的眼神,燭台切想解釋,卻無法說明自己魯莽的行為,和在那一瞬間出現在心底的冷意。
他不知道如何說明,在主上踏出門的那一刻,忽然颳起的風掀起了她的袖襬,黑底鑲著金色線條的布料在空中翻飛,像極了即將振翅而去的鳥兒。
注意到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伸出了手。
「……風很大,請您小心。」
最終他只能這樣說。
04
檢查所花費的時間比想像中還快些,雖然是進一步檢測,但她的狀況特殊,是作為優先事件處理的。
在一連串的檢測之後,最後一站是醫師問診。
搭乘電梯所到的樓層並沒有其餘的病患,走廊空蕩蕩的有些冷清。診間數量雖然和其他樓層是一樣的,但大多沒有名牌標示,也就是沒有在使用的房間。
艾莉絲順著房間一個一個找過去,燭台切跟在她身後,顯然也對這裡的佈置感到困惑。
「到了。」
她停下腳步,門旁邊的牆壁上標示著大概是醫生的姓名。
佐藤紗樹。
燭台切肯定自己曾經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一時卻想不起來,直到看到等在裡面的人時才恍然大悟。
當初將體檢報告送到本丸、和主上進行了長時間會談的就是眼前這個女人。
但最令他驚訝的還不是這件事,而是身為刀劍男士的鶴丸國永同樣也在房間裡這個事實。
他不覺得醫生在工作中會需要刀劍男士的協助,何況要不是他知道鶴丸國永長什麼樣子,看著眼前抱著一大疊資料,嘴裡還喊著好忙好忙的人,真的已經看不出來刀劍男士特有的銳利氣息了。
如果不是從哪裡借來的刀劍男士,那便只剩下一種可能。
轉過頭,紗樹正笑嘻嘻地看著他,接著動手撩起額頭前的瀏海。
那上面有著審神者專屬的記號,身為刀劍男士的他知道那個印記是貨真價實的。只是相較於主上,紗樹額頭上的記號顏色更深,像是鮮血乾涸後的顏色。
「阿哈哈,嚇到了吧!我也曾經是審神者,不過如你所見,現在的職業是醫生,能差遣的也只剩下這個鶴丸國永而已了。」
有些經過判定、不適任的審神者會被強制取消資格並且回收本丸,但是即使如此,額頭上的印記也不會消失,只會像紗樹一樣,顏色變深而已。
但是被判定為不適任的審神者卻還保有刀劍男士的所有權,這倒是他從來沒聽過的。
「紗樹和陸是遠親關係。我們只要知道這點就足夠了。」主上在一旁輕描淡寫地補充了一句。
陸是和他們有來往的審神者,燭台切也算見過他不少次。
關於他的背景燭台切也只知道皮毛,但是既然主上都這麼說了,他也知道那就是"最好不要去打聽"的意思。
反倒是紗樹一股腦纏上了主上,「唉呦,艾莉絲醬,如果妳想知道的話,不管什麼我都會告訴妳的!來來來,妳想從本家和分家的恩怨情仇開始呢?還是本家的死老頭和他的小妾們?或者妳要聽家族如何靠著手段陰謀一路爬到現在的位置的?不管哪一種,我可是都有第一手消息的,保證比坊間流傳的更正確更煽情更狗血喔!」
「……主上,請您自重。」鶴丸起身,毫不客氣地扯著紗樹的衣領將她拉到椅子上坐好,還順道往她手裡塞了根棒棒糖。「時候不早該工作了。」
燭台切看著一邊嘟嚷著不要小看我啊一邊拆著棒棒糖的包裝紙的紗樹,突然有些擔憂。
幸好紗樹雖然看似有些不正經,問診的部分倒是挺專業的。
先是問了些日常狀況,包含她的作息和本丸裡一些瑣碎的事情,飲食的部分也詳細地記錄下來了。
可是當問題來到"最近是否常做惡夢"這一點時,主上卻快速地回答了"沒有"。速度之快像是完全沒經過思考,早就準備好了答案似的。
原本專心填寫資料的紗樹頓了下筆,抬頭看了她一眼,又沒事似的快速在報告上寫下"沒有異常"幾個字。
之後又問了幾個問題,問診便告一段落。
紗樹把筆往旁邊一扔,回頭翻了下剛才問診的資料,沉吟半晌,接著轉頭看向一旁默不作聲的鶴丸:「鶴,幫我跑個腿,艾莉絲醬今天的檢查結果應該出來了,請幫我拿回來。」
對於這種跑腿的工作鶴丸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了,沒多說什麼就起身,只有在經過燭台切身旁時拍了下他的肩膀:「東西有點多,來幫我?」
雖然是詢問的語調,臉上卻完全是肯定他會幫忙的樣子,雖然拿那樣的鶴丸很沒輒,但他想畢竟是自己主上的東西,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在兩位附喪神都離開診療室之後,房間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紗樹翻閱文件時偶爾發出的沙沙聲。
艾莉絲倒是悠然地觀察著四周。人說房間可以體現出一個人的個性,紗樹的診療室放眼望去就是成堆的書與紙張,東西的擺放顯然很隨意,她甚至還有個玻璃櫃擺滿了零食點心。
可是唯有窗台的一角並未被雜物淹沒,上面擺著圓形的玻璃球,球內無視炎熱的天氣,淺粉紅色的櫻花花瓣順著不存在的風旋轉飛舞。
即使不用湊近,艾莉絲也能感受到那裡面運轉的靈力是多麼豐厚強大。
「……如果妳想知道的話,我也可以告訴妳它的來由喔。」紗樹笑咪咪地看著她。
「不了。」艾莉絲收回視線,「我比較想知道妳特地支開我的近侍的理由。」
先不提體檢報告不會這麼快有結果,這裡的資料早就全部電子化了,哪有需要特地派人去取的道理?
「知道我想支開妳的近侍,還放任他離開自己的身邊嗎?」紗樹用一種感興趣的眼神打量著她,「雖然從陸那裡打聽到一點消息,但沒想到妳的狀況比想像中還嚴重呢。如果妳沒有想要解決問題的意願的話,我也不會強迫妳做出改變,因為那沒有意義,人會為自己想做的是找足理由,卻經常性地忽視自己該盡的責任。」
「我認為我並沒有放棄我該盡的責任。」
面對紗樹挑釁似的態度,艾莉絲並沒有退縮。
「放任事情往可以預見並且是不好的方向前進可不是負責任的表現,而且妳看起來也不像是會相信宿命論的人……艾莉絲醬,妳想死嗎?」
「沒有那回事。」她快速地否定了。
「可是妳完全沒有遵照我的指示去做吧?沒有和刀劍男士保持適當的距離、日常飲食依舊交給刀劍男士準備,這樣看下來妳肯定也沒有把能護身的符咒貼在屋裡吧?而且妳還對我說謊,被神隱的徵兆之一就是會做惡夢,而且光是看妳那神色也知道妳好幾天沒睡好了。」
因為完全被說中了,所以艾莉絲也沒有反駁,只是靜靜坐在那裡,用冷淡的眼神望著紗樹。
「妳生氣了?因為我說的是事實?」紗樹讓她看得有些發毛,咄咄逼人的氣勢也瓦解了大半。
也難怪山田每次給她看診後總是得吞上大把胃藥,讓那雙黑的像是什麼都無法映出的瞳孔這樣一望,沒人不會背脊發毛的。
其實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紗樹便知道眼前的女性令人畏懼的部分並不是來自外表,她高挑、白皙、優雅,標緻的臉上經常性帶著淡然的微笑。
可是卻掩蓋不住骨子裡透出的淡淡死氣。
他們局裡甚至有種說法,相較於她,身為附喪神的鶴丸國永還更有人味點。而紗樹並不打算更改這種說法。
那是向著黃泉的人才有的氣質。
可是就像她說的,如果自己本人並不打算將視線從悲劇中移開,那其他人無論做什麼都是枉然。
可是這是工作。她只能在心裡嘆氣,無論喜不喜歡,無論是不是枉然,她都沒有輕言放棄的資格。
正苦惱著不知道該怎麼讓病人乖乖配合,視線不經意地往旁邊一掃,一張花花綠綠的傳單突兀地映入她的眼簾。
時空政府舉辦的夏日祭典。
為了維繫各個本丸之間的感情,也為了讓終日事務纏身的審神者有喘息的空間,時空政府會定期舉辦各式各樣的活動,舉凡聯誼、茶會或是賞花,甚至連體育季都有。雖然她失去了自己的本丸,但事實上她還沒有從審神者的名單中被剃除,所以邀請函也會送到她這來。
她自己是愛玩的性子,除非時間真的排不上,不然她一定會拖著鶴一起參加。
這個夏日祭典前陣子才剛結束,按照常理來說,她應該要把傳單扔進垃圾桶裡才對,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沒注意到,才讓這東西留在了自己桌上。
不過,大概也算是冥冥中有注定吧。
「我說妳,一定沒有去夏日祭典吧。」會這麼說不只是因為艾莉絲看起來就是個不會參與活動的人,也是因為幾乎制霸所有活動的她,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場大小活動中見過艾莉絲。
突如其來的問題似乎讓艾莉絲動搖了,「我不會參加那種活動,人太多了。」
「那麼正好,我這次也沒參與到祭典,所以現在完全沒有正在度過夏天的感覺呢。」
不過那大概也跟坐在她一天到晚都坐在室內研究艾莉絲的案例有關,但她刻意忽略了這一點。
「所以說,艾莉絲醬。」她伸伸懶腰,用已經決定好、不容反駁的笑容看著她,「我們來辦屬於自己的煙火大會吧。」
燭台切不是第一次陪主上進行體檢,就他所知,以往的檢查結果都是幾日後由專人送往本丸,可是他想這次情況特殊,或許能夠提早拿到檢驗結果,聽了鶴丸的話不疑有他便跟了上去。
可是說要去拿結果報告的鶴丸卻帶他散步似的逛遍了整個總部,最後才在中庭的露天咖啡座停下。
「我們不是出來拿報告的嗎?」燭台切有些傻眼。
「等等就去。」鶴丸朝他露出笑容。「喝點什麼吧?員工價有折扣的。」
接過遞來的菜單,燭台切看了眼開始考慮要點抹茶還是水果茶的鶴丸,感到有些困惑。「你似乎很習慣了?」他有些遲疑地問著。
「嗯?什麼意思?」他沒抓到重點。今天喝水果茶好了,然後再帶點什麼給主上。
「……不會懷念戰場嗎?」燭台切問道。
這個問題讓看著菜單的鶴丸停頓了三秒鐘,像是在那一瞬間,戰場的馬蹄又重重地踱在他身旁的土地上,揚起的塵土和沸騰的戰意滾過他的神經。
「當然會。」他坦然給了對方答覆。
只是雖然懷念,他卻沒有感到任何的不滿。
「我的確懷念戰場上緊繃神經的每一刻,撲面而來的血腥味、一觸即發的氣氛、壓抑或是張狂的戰鬥……畢竟我們是作為武具而生嘛。」鶴丸露出了懷念的眼神。
「可是有些人就是值得生死與共,不論是戰場還是日常,我都願意走在她身邊。」他看著天空,夏季的蔚藍一望無際,明明早上還是那樣陰鬱的天氣的,「儘管那必須要壓抑某些本能,我也覺得那沒什麼不好,她就是這樣值得。」
燭台切啞然片刻。
儘管沒有指明,他知道鶴丸是為了誰而改變的。甚至放棄了自己的一部份,只因為他就是如此地重視對方。
「何況戰鬥的種類有很多種,並不是拿起武器護在對方身前就是全部,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件事的。」鶴丸下了這樣的結論。
接著他招來侍者點了餐,因為那樣的態度太理所當然,所以直到東西送上桌之後,燭台切才發現自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被他牽著走了。
「等等,檢查報告呢?」
「阿?」正把蕨餅往口中送的鶴丸發出模糊不清的音節,「喔,那個啊,是騙你的喔。結果會直接送到紗樹的電腦裡,所以她說要我親自跑一趟的時候,我想大概是有什麼不方便在你面前說,需要支開你的意思,所以我就把你帶出來了。」
燭台切發現鶴丸此刻微微瞇起眼睛的表情完全和自家本丸裡的鶴丸惡作劇成功時如出一轍。
「不過說實在的,其實你家的審神者不知道在想什麼,在知道我是特別把你騙出來的情況下也沒有制止……噯、水果茶和蕨餅不是很搭呢。」
燭台切無視了與重點無關的發言。
「主上肯定也有什麼事打算和紗樹小姐單獨討論的吧。」
「你真是這樣想?」鶴丸停下了動作。
燭台切感到奇怪。「難道不是這樣?」
坐在對面的鶴丸把水果茶往旁邊推了一點,似乎決定先把蕨餅吃完再說。
「你難道沒想過,她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上的神氣是來自哪個刀劍男士嗎?」鶴丸拿著叉子朝他比劃了兩下,「畢竟都是簽過契約的刀劍男士,稍微有點神經的都該感覺得出來誰和過去有些不同,何況你們本丸的人數這麼少,要鎖定犯人並不是難事。」他把最後一塊蕨餅送進嘴裡,「我的意思是,她說不定根本沒想積極的解件事吧。」
燭台切皺起了眉頭。他知道鶴丸本來就是這種什麼都敢說,巴不得天下大亂的個性,可是說到這個份上還是太過分了。
對於自己的事他可以一笑置之,可是事情牽扯到主上就不行了。
他有義務保護主上的名譽。
「別用這麼可怕的表情看我,這些的確都是我的猜測,可是作為前輩,我總有些事得提醒你。」
的確不論作為刀被鍛造出來,還是成為附喪神的時間,鶴丸都比他年長,只是看著鶴丸那雙飽藏深意的眼,燭台切卻總覺得他所指的並不僅止於此而已。
「不要忽視那些細微的徵兆,所有的結果都是因為某種理由而產生的,而我們一旦走到了最壞的結果,會受到傷害的,絕對不只有當事人而已。」
而且那對那些被波及的人來說,是極端不公平的。
05
想要觸碰。
所以她一直一直努力地伸長了手。
可是無論她嘗試了多少次,結局都是一把空氣從她指間流過。
聽說在反覆的刺激中,人的感覺是會麻痺的。
所以當艾莉絲發現自己在被黑暗追逐的當下,還有餘力想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除了無言以對之外,實在沒什麼好反應的。
恐懼與壓迫感仍是存在的,只是無論怎麼逃跑,能夠結束一切的終點究竟在何方,她可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漫無目的的,像是永恆的詛咒。
發現這一點的她猛然驚醒。
而在醒來的下一刻,還不甚清醒的她隨即被黑暗中唯一一點燦晶震懾住。
明明是那樣華美高貴的色彩,她卻像是被夢裡的黑色高壓籠罩住,移不開眼神也無法呼吸。
直到那隻眼睛的主人動了動,皮革的觸感貼上了她的額頭,粗糙的摩擦感才將她拉回了現實。
「主上。」燭台切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
像是映在水面上的晶光,晃晃蕩蕩,風吹過就散成了一絲漣漪。
「主上,您作惡夢了。」
燭台切的聲音很平靜,似乎隱隱凝聚成了一股力量,穩定地將她拉出了夢裡的漩渦。
緊接著墜入更深的金黃色沼澤。
「光忠。」
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對於這樣的改變,燭台切並沒有排斥,只是帶著同樣溫柔的笑容,輕輕嗯了一聲。
艾莉絲坐了起來,燭台切的身影逆著月光,在視網膜上映出矇矓的光輝。
她伸出手,輕輕貼上燭台切的側臉。
柔軟、溫暖。感受的到血液的脈動。
燭台切放縱她撫過他臉上的每一吋,直到她的手指別進了眼罩下方的縫隙,那隻帶著手套的手才貼過來制止了她。
「主上,傷口不好看,會嚇到您的。」
燭台切的眼罩和手套從來沒有在她面前取下來過。
她看著燭台切,神情很複雜。
「我愛你喔,光忠。」輕聲呢喃。
燭台切看著主上,臉上既不驚訝也沒有喜悅。
完全沒有被知會了被某人重視著、成為某人獨特的存在的感覺。
他用戴著黑色手套的手覆蓋上了那雙同樣漆黑的眼睛。
可是您同樣也愛鶴丸殿下、一期一陣、長谷部以及其他人吧。
燭台切沒辦法說出這句話,他並不想從中聽到肯定或是否定的答案,兩者都不想。
「睡吧,主上,我會在這裡陪著您的。」
他用平靜和溫柔掩蓋住了一切。
06
艾莉絲有自己的小院。
小院裡有自己獨立的廚房,之前艾莉絲覺得不需要另開一灶,所以她的餐點一直是和主屋的一起做了送過來的。只是在健康檢查的結果出來後,燭台切便開了小院的廚房。
雖然在主屋他也是料理負責人,但他只是其中一個。他不想懷疑一期一陣或是長谷部,可是事情是誰也說不準的。
儘管距離上次進行體檢已經過了好幾日,燭台切仍然時不時會想起對方的鶴丸所假設的,對於神氣的來源主上其實早已心裡有數的這件事。
他打從心裡希望並沒有這回事。
可是他越是深入思考,越發不可遏止的認同這種說法。
主上並未改變。
無論是對他的態度還是對其他刀劍男士的態度,依舊維持著適度並且不失關心的距離,像是這件事從來不存在似的。
燭台切不得不開始認為主上正在為某人遮掩。
讓主上如此重視、甚至不惜將自己也擺上天平作為賭注的刀劍男士究竟是誰,燭台切完全無法想出答案。
他太習慣主上親暱卻又疏遠的相處方式,連如何找出其中的平衡都忘記了。
小院的廚房規模和主屋當然是不可比的,所以燭台切偶爾也得到主屋取食材,在他拿著一籃青菜往回走時,碰到了出征歸來的刀男們。
夜戰之後的幾人身上多少受了點傷,燭台切和他們打過招呼之後,便催促幾人往手入室去。
主上不喜歡他們帶著傷口。她總說他們擁有那麼健康強壯的身體,更應該好好珍惜。
而在這時候,一道突兀的身影向他這邊靠了過來。
山姥切的樣子有些狼狽,身上沾上了不少塵土,可是只有他明顯的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燭台切身為太刀沒參與過夜戰,卻也知道這種事其實不太可能發生。
「主上清醒了嗎?我要和她拿新的護身符。」
果然如此。
他們每個人都有個護身符,避免他們在戰場上受到過重的傷害而死亡。倉庫裡也有備用的,若是不甚消耗掉了,報備過後就能拿一個新的。
但是只有山姥切不同,他所攜帶的是比較高等的護身符,不僅能夠保命,連傷口也能一瞬間治好。只是這種護身符還需要額外的靈力加持,所以通常會由主上祈願之後收在她的小屋,有所需求時才向近侍申請。
燭台切並不否認身為主上的初始刀,山姥切的確享有特別待遇。
他對扶持主上渡過最困難的初始時期的山姥切保持著敬意。
「主上這陣子睡的不太安穩,我想她現在應該還沒醒來,要不我替你轉達?」
山姥切搖了搖頭,原本正欲開口,眼神卻透過燭台切,釘在遠方的天空上。
他的臉色實在太過不對勁,燭台切沿著他的視線望過去,不該出現在這時候的晚霞佔滿了整片天空,火紅地灼燒了他的視網膜。
燭台切還沒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身體已經自發動了起來。
不可能的吧?
他的心裡陣陣發寒,可是現實仍舊隨著他的腳步往最壞的方向而去。
艾莉絲居住的小院,火焰張牙舞爪地吞噬了他曾經無比熟悉的角落。
主上、
主上……
艾莉絲!
他衝進了火焰中。
什麼也無法思考。
只剩下那個名字,在心底如火焰般灼燒著他。
他們的真身是在火焰中誕生的。
可是火焰同時也有摧毀他們的能力。
燭台切只記得他在火焰繚繞的環境下奔走,四周的溫度不斷上升,煙迷住了他的視線,金色的眼瞳被薰出了淚水,視野變的一片糢糊。
哪裡都找不到艾莉絲。
小院絕對不算大,可是他找不到她。
心底的焦急讓他無法顧及幾乎要舔上身的火焰,可是燃燒的氣味不斷將他拉回記憶中那場大火。
燜燒的倉庫,付之一炬的真身。
幾乎被世人遺忘的時間。
他的腳步踉蹌,吸入過多的煙讓他的肺已經無法依照正常的功能運轉,他無法辨認眼前究竟是小院還是當年的那場惡夢。
他無法逃走。
哪裡都沒有路。
07
幸好那只是場小火災。
小院被燒掉了一部分,但是存放文件和重要物品的地方並沒有被波及。
只能說起火點是平時幾乎不會用到的偏僻房間,加上他們發現的即時,眾人合力救火才沒讓火勢蔓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艾莉絲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只是先天的氣喘被煙這麼一嗆,也在床上躺了幾天。
燭台切的狀況反而比較糟糕。
雖然都是皮肉傷,狀況也沒有嚴重到傷及本體,但火災過後幾天,燭台切一直處在低燒昏迷的狀況中。
就連艾莉絲都恢復到可以自由行走的程度了,他還是沒有醒來。
身為附喪神的刀劍男士不應該會生病的,面對首次發生的狀況,時空管理局也全無對策。
雖然目前仍舊處於膠著狀態,但是長遠來看這絕對不是辦法,放著一把無法利用的刀劍在本丸,除了白白消耗審神者的靈力之外,一點用處也沒有。
何況還是以身體不適靈力不足作為本丸人數少的理由的這裡。
「我拒絕,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同意讓你們刀解他。」艾莉絲垂著眼品茶,連一絲眼光都不願意投給對面的人。
一期一陣砌的茶也不錯,可是她還是想念燭台切的茶。
「不,我想您並沒有理解我的意思,不論您同不同意,政府方都有權力刀解任何一把刀。」
面對幾乎可說是無理的態度,艾莉絲並沒有表示不悅。
「我記得這條規定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會執行,而我現在並沒有受到任何來自燭台切的威脅。」她沉聲說著,「而且這把刀對我的本丸是不是單純的負擔,我想本丸其他的刀劍男士會給你很好的答案。」
燭台切身上發生的狀況,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等待。
幸好她很擅長等待。
政府的人每隔幾天就會來拜訪她一次,艾莉絲維持一貫的冷淡態度,既不妥協也不退讓。
只是沒想到連沙樹也找上門來了。
艾莉絲看著她,臉色有些難看。
沙樹要求查看燭台切的本體。
就算撇除他們自己本身,刀劍男士的所有權也應該屬於審神者。
就連時空政府需要特定的刀劍男士協助時也需要徵得審神者的同意。何況是刀劍男士的本體,有的時候甚至連審神者都不被允許觸碰。
現在對方卻要求她交出和刀劍男士的性命可說是同等重要的東西。
「妳拒絕也無所謂,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沙樹顯得很緊繃,「刀身有塊黑影,對不對?」
寒意爬過了艾莉絲的背脊。
她從來沒和其他人說過這件事。一開始為了檢視燭台切身上的傷是否波及本體,艾莉絲的確曾經將那把刀取出查看。
而黑影在那時候就隱約存在了。
艾莉絲本能地查覺到了那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祥、並且不潔的。
可是她無法告訴任何人。
附喪神沾染了邪穢,那就足夠成為刀解燭台切的理由了。
看她半天沒回話,沙樹頹下肩膀嘆了口氣。
「果然出現了。」
「低燒昏迷和黑影都是暗墮的初期徵狀,代表刀男的精神狀態已經糟糕到足以影響本體。」
「刀劍男士們畢竟是附喪神,本體乃是器物,在日月韶光的催化下,他們有了靈智,進而產生了感情。」
「感情使他們願意為主盡忠,卻也容易摧毀他們。」
「人類的魂魄靈智足以承載的感情份量,對刀劍男士而言卻有可能太過沉重。」
「他們無法消化,甚至是駕馭這一切。」
「當一切已經超出他們所能調和,平衡狀況崩毀的時候,刀劍男士便會暗墮。」
08
在夏天最為炎熱的那幾個日子,艾莉絲發現燭台切本體上的黑影比一開始看到的更為擴大了。
甚至在艾莉絲伸手打算觸碰刀身時,強烈的刺痛感瞬間延著她伸出的指尖躥進體內。
她吃了一驚,連忙收回手。蒼白的皮膚上已經出現了傷痕。
她壓住綻開的傷口,怔怔地看著燭台切。
她被拒絕了。
「主上。」她的身後傳來聲音。
山姥切站在那裡。
罩在白布內的青年臉上露出了同情以及不忍混雜在一起的複雜表情。
「……謝謝。」
當山姥切替她將傷口上藥又包紮好之後,艾莉絲小聲地向他道了謝。
「主上。」
又是那為難的語調。
艾莉絲想收回手,纏滿繃帶的手卻被山姥切緊緊抓住。
那樣的力道弄痛了她。
記憶中,山姥切從來沒有傷害過她,一直一直,是那樣的溫柔。
他吸口氣,下定決心抬頭看向她,「主上,請您刀解燭台切吧。」
那樣溫柔的他,卻對她說出了最殘酷的話語。
「不要,我拒絕。」她鐵青著臉。
「……暗墮的刀劍可能會攻擊您。」山姥切繼續嘗試著說服她,「而且就算他控制住了自己,您和燭台切的的聯繫已經太過緊密,他的暗墮必然會給您造成巨大的影響。」
艾莉絲想告訴他這不是事實。
可是她無法對著那雙眼睛說謊。
從一開始,便用如此擔憂與溫柔的眼神望著她,她的初始刀。
「我只是太累了而已,等到燭台切醒過來之後,一切都會好轉的。」
最後,她只能這麼說。
可是事情並未如她所期盼的出現轉機。
黑影的面積一天天擴大,幾乎覆蓋掉刀身一半的面積。
更糟糕的是,艾莉絲查覺到,自己的靈力隨著黑影的擴大,正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抽取。
一般而言,不論是這個本丸的存在或是刀男的肉身皆需要審神者的靈力支撐,所以她會一直處於釋放靈力的情況下。可是現在不同了,她可以明確地感受到自己的靈力緩慢但確實地被掏空。
她可以靠休養補充流失的靈力,但補充而來的靈力卻完全趕不上被抽取的速度。
紗樹在那之後又來了幾次,替她檢查身體狀況,同時也隱約地規勸她放手。
「在這麼下去,不論燭台切是否暗墮,妳的身體都會先撐不下去。」
她板著臉。
「審神者靈力被掏空的話,妳的本丸便會消失,和妳訂下契約的刀劍男士的靈魂也會因此破碎,誰也不能倖免。」
她明白自己流失的靈力究竟是上哪去了,現在的燭台切就像是個黑洞,幾乎要將她的一切吞噬。
時空政府也注意到了她本丸的異狀,刀解燭台切的行動已經從遊說變成了命令,可是艾莉絲依舊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而在時空政府打算直接闖進本丸帶走燭台切的時候,受到了其他刀劍男士的阻撓,最終並沒有成功。
那個午後,橙色的陽光像是嘔出的血,撒滿了她的院子。
「我不會讓你們動燭台切的。」她俯視著被壓制在地的政府人員。「如果你們還打算耍手段把他從我這裡奪走的話,下一次我就不會客氣了。」
她一直硬撐著,直到回到房間裡,拉門關上的那一刻,她才忍不住軟倒。
鮮血從摀住嘴的指縫中溢出。
她跪坐著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卻沒能忽略身後傳來那聲很輕很輕的嘆息。
「主上,對外的連接通道已經破壞,若是要修復也需要花上一段時間。」
艾莉絲瞠目看著自己的初始刀。
她並沒有下達這樣的命令。
山姥切在她面前坐下,身上遮掩的白布因為戰鬥變的更加破爛,臉上也沾滿了塵土。但那並不能影響他纖細的面孔上的決意。
「主上。」他看著她,突然放軟了語調,「您知道的,您的感情並不能不能影響我,所以一切都是我私自的決定。」
「我不會干涉您想救燭台切的決心。但同樣請不要忘記,我侍奉的是當年對我說過那樣一番話的主人。」
——如果你需要我才能存活的話,那我當然會為了你們盡力。
——那與仿造品還是真品無關,如果非我不可的話,那就足夠成為我行動的理由。
當初,在選擇完初始刀之後,面對化成人形的山姥切,她是這麼告訴他的。
當然,她現在依舊是這麼想的。
只是—--
你真的需要我嗎,燭台切光忠?
09
她在無盡的黑夜中停下腳步。
轉身,張開雙臂,將自己投入黑色的漩渦中。
寒意包覆住了她,可是意外地,她並不覺得恐懼。
像是回到母親的懷抱般,安靜、平和。
10
既像是意外又如同預料之內,燭台切清醒了。
剛睜開眼睛的他看上去還有些疑惑,可是蜂蜜色的雙瞳一沾上艾莉絲的身影,他便立即從被褥中坐了起來。
「主上,山姥切希望跟您拿取新的護身符。」
「……」
這倒是令她吃驚了。
「阿、不是,那個……抱歉。」
燭台切有些困窘。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清醒之後,一見到主上的面孔,下意識想起的就是這件事。
話就這麼糊塗地出口了,明明還有更重要的事。
然後他猛然想起那場惡夢般的大火。
「主上!」他抓住了艾莉絲的袖襬。「您沒有哪裡受傷了吧?還是哪裡不舒服的?對不起我……」
他突然怔住了。
他一直想道歉,可是為的是什麼?
對不起,自己表現的這麼失態。
對不起,無法在您置身危險的時候第一時刻趕到您的身邊。
對不起……無論怎麼努力追逐,都無法站在您身邊。
要道歉的事情太多,他無法用一種概括的詞語表達。
「燭台切。」
艾莉絲的手貼上了他的臉頰,掌心的溫度比他記憶中的還冷,他這才發現同樣一套衣服穿在艾莉絲身上已經變的不夠合身,鬆垮著往下墜。
發現這一點的他噤了聲,他知道自己的失職,卻不知道當這樣的事實擺在眼前時,他該拿什麼樣的態度去彌補。
「燭台切。」雖然身形變的削瘦,卻不能改變那對黑色瞳孔中的光華。「對不起。」
「不……」
該道歉的是我。
就算不是他的錯,也不該由主上向他道歉。
可是指尖抵著他的唇瓣,堵住了他打算出口的話。
「我一定給了你很大的壓力吧。對不起。」
「因為我沒能好好正視自己的想法,結果害你受傷了,對不起。」
一邊說著愛,貪婪的索取你的溫柔,卻又殘忍地告訴你,我愛著每一個人。
明明已經察覺到那道平靜之下的慾望,卻只願意用模稜兩可的態度敷衍。
自己想要,卻不願意去爭取,只是等待著注定破滅的結局。
「對不起,我是個膽小鬼。」
燭台切沒有回話,盯著她的蜂蜜色眼瞳卻寫滿了困惑。
「並不是這樣的,主上。您是我的主人,就有決定怎麼使用我的權力,是我貪求了,對不起。」
艾莉絲不知道怎樣回應燭台切。
她不喜歡使用這個詞,但也不知道該如何去糾正。
燭台切把自己「刀」的身分放在「人」之前。
而她不能因為自己的不喜歡,就強硬地去改變燭台切的想法。
她不想「使用」燭台切,不想把他當成器物。
更不想蔑視他好不容易滋長茁壯的感情。
「我比我自己、也比你所能想像的更喜歡你。」
最終,她還是只能重複地訴說。
她相信時間可以麻痺恐懼,卻不知道時間能不能讓她的心情一點一滴地滲進對方的心裡。
況且她也不知道自己所剩餘的時間究竟夠不夠完成想要的事。
11
燭台切清醒的事讓她的本丸裡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
鶴丸甚至硬是在大広間辦了慶祝會,把本丸裡收藏的酒全搬出來,艾莉絲也趁性喝了一點。
她不擅長喝酒,香甜的梅酒也是有分寸的淺嚐即止,反倒是身為主角的燭台切被灌得爛醉。
看著不省人事,嘴裡還呢喃著不知道什麼東西的燭台切,艾莉絲無奈地嘆息,只能讓鶴丸和長谷部合力把他扛回房間。
看著三人遠去的背影,她最終還是露出了笑容。
難怪談戀愛的人都是一副傻樣,光是這種事都能讓她感到心情愉悅。
季節已經進入仲夏末,夜晚溫度比白天涼爽不少,風吹過之後帶走了一部分醉意,她想了想,決定先去沖個涼。
洗完澡後她隨意地把濡濕的長髮蟠在腦後,她的頭髮太長,要弄乾總得花上好一番功夫,之前燭台切都會用乾布仔細地替她拍乾,可是他昏迷之後就沒人替她這麼做了。
長谷部曾經表示要代勞,可是艾莉絲婉拒了。
她寧可散著頭髮,花上好一段時間讓夜風自然吹乾。
在她的本丸裡浴室是共用的,就位於主屋邊緣的地方,要走回她的房間需要先經過大部分刀劍男士的房間,從一片漆黑的房內不難看出大多數的人都已經睡去,靜悄悄的,連她走路都沒有聲音。
在一排暗下去的房間裡唯有一間是亮著的,艾莉絲過了一會才想起來那是鶴丸的房間。
她原本是打算直接通過的,可是卻在中途被叫住。
「主上。」鶴丸的聲音清楚地從裡面傳出。「方便耽誤您一點時間嗎?」
艾莉絲走進去,鶴丸讓她坐下,似乎要談上一段時間。
「今天的慶祝會,辛苦你們了。」
既然是慶祝燭台切康復,當然不可能再讓他動手。整個慶祝會都交由鶴丸策畫,一期一陣和長谷部負責料理,布置則交給了短刀們。
「不,我也玩的很愉快,相信大家也是。應該說,這個本丸很久沒有這麼有活力了。」鶴丸看著她,瞇起眼睛笑了。
她進門後沒有把拉門闔上,月色曬了進來,讓他的頭髮帶上了一層銀灰色的光暈。
驚心動魄的美。
她盯著鶴丸看了很久,幾乎失神。
「果然不是呢。」她喃喃開口,語氣卻再肯定不過,「你是紗樹家的鶴丸國永,對吧。」
「為什麼這麼說?」坐在對面的鶴丸看著她,沒有反駁。
反倒是艾莉絲輕輕笑了起來。
「如果是鶴丸主導的慶祝會,最後應該會變成芥末團子試膽大會之類亂七八糟的活動……還有鶴丸對我從來不用敬語。」
這是她默許的。
雖然有人會認為刀劍男士對審神者不敬是滔天大罪,她卻從來不這麼想。
她一直都讓刀劍男士自己拿捏和她的距離。
所以她可以是主上、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家人。
「而且我一直無法從你身上感應到任何東西,什麼都沒有,而這件事要發生在鶴丸身上幾乎是不可能的。」
她不知道這兩位鶴丸是什麼時候掉包的,紗樹來看過她不少次,而那段時間她總是渾渾噩噩的。
紗樹大概是想在她身邊插一個可以信任的人,只是沒想到她的本丸的入口被破壞,連帶兩位鶴丸也沒機會換回來了。
「……我為主上的爛主意向您道歉。」
「不必,她現在大概也嘗到苦頭了,我家的鶴丸可沒你那麼能幹。」
光是想像她焦頭爛額的樣子,艾莉絲就生不起氣來了。
「那麼我就單刀直入地問了。您的燭台切……」
「暗墮的狀況已經停止了。」鶴丸的話還沒說完,艾莉絲便快速地接口。
雖然說停止了,陰影卻沒有消失,但也沒有繼續擴大。
「是這樣嗎。」鶴丸沉思了一下,「也算是好的進展吧。」
艾莉絲看著他,「我從以前就想問了,紗樹對刀劍男士的暗墮也了解的太清楚了,這是為什麼?」
如果她只是個普通的學者,艾莉絲大概還不會起疑心,可是紗樹是個被判定為不適任的審神者,這就讓事情產生很多想像的空間了。
鶴丸看著她的視線並未迴避。
可是金黃色的眼瞳裡卻浸滿了無以名之的哀傷。
「我們也曾經面臨這樣的選擇。」
「所以……選錯了嗎?」
「不,大概誰都沒有做出錯誤的選擇,但是卻導向了最糟的結果。」
所謂好的選擇通常都是互相衝突的。而所謂糟糕的結果卻也是因人而異的。
可是說到最糟的結果,大概就是無論對誰都是糟糕的結局吧。
「不過,那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無論如何都只剩下追悔的份,所以我們不會再提起它。」
眼前總有更重要的事得去面對。
他們得往前。
鶴丸深吸了一口氣,隨著這個動作,懷念的眼神消失的無影無蹤。
在最差的結果之後,所有的選項便只剩下好的發展了。
他是這麼相信的。
「除了燭台切的事之外,我還有事情得提醒您。」鶴丸恢復往常的認真神色,「您的本丸裡儲存的靈力變的很稀薄,雖然刀劍男士可以藉由直接從您身上獲得靈力而避免肉體消失的結果,但我還是必需提醒您一聲,您身體的狀況尚未完全恢復,再這樣透支下去,最終只會迎來主上擔心的結局。」
紗樹所擔心的,無非是她的靈力耗盡,整個本丸消失的結果。
的確在燭台切醒來、暗墮的狀況停止後,靈力流失的狀況不再那麼膽戰心驚,可是之前她不斷被掏空導致沒有多餘的靈力溢散至環境中的狀況卻沒法立刻改善,所以浮動在本丸裡的靈力自然變少了。
「主上的家族裡有一些不外傳的符咒,可以減緩環境中靈力流失的狀況,您將那些符咒貼在本丸裡隱密的地方多少還可以支撐一點時間。」
艾莉絲接過鶴丸遞上來的符紙,上面是用硃砂填滿的各式咒文。
鶴丸仔細地告訴她哪張符應該貼在哪個地方,細微到庭園的石頭也沒放過。
還特地交待了符咒要自己用可以,但是千萬不能外傳。
「用不著感謝我,之後主上肯定會給您添不少麻煩,這只是我能幫上的一點忙而已。」
艾莉絲把符咒貼滿了整個本丸。
這工作其實可以交給刀劍男士分頭完成,畢竟她的本丸其實並不小,全部貼完必需花上不少時間,而且現在的狀況也沒有真的急迫到必需立刻著手處理,等到天亮也完全沒問題。
可是艾莉絲覺得既然自己現在並沒有特別想睡,乾脆把事情順手做了。
等她好不容易把最後一張符壓在某顆石頭下面後,起身拍掉沾在身上的塵土,一抬頭卻看見燭台切站在她面前。
「……你嚇到我了。」
燭台切沒有回話,只是站在那裡靜靜地盯著她看。
雖然臉上還帶著飲酒後的潮紅,但他的眼神是清醒的,清醒到有些咄咄逼人的精明。
燭台切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舉到眼前細細地看了下。
月光撒在她的手心上,白皙的皮膚上盡是紅印子,有些甚至流出了細細血絲。鶴丸指定的地點有些不是那麼好處理,她也不過是一點小擦傷,燭台切卻擔心到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燭台切把她帶回房間,消毒過傷口後拿了乾布過來,把她的頭髮鬆開,輕柔地拍去上面殘餘的水氣。
燭台切並不是沒有注意到,主上的手除了新弄上去的傷口之外,還有幾道陳舊的疤痕。
雖然已經完全癒合,卻難免留下了深色的印子。
他一直注視著主上,所以他知道那些傷痕在他昏迷前是不存在的。
注意到燭台切的視線,艾莉絲不自在地把手往袖子裡縮了縮。
她的上方傳來很輕很輕的嘆息。
「主上,您應該照顧好自己的。」
那語氣與其說是責備,不如說是深刻的哀傷。
「還有您不該為了我一個人和時空政府硬碰硬,本丸的入口被破壞了,您以為我會沒注意到嗎。」
清醒之後沒多久他就發現本丸的人數多的有點奇怪,雖然說為了維持本丸的正常運作,內番一直都有安排一定數量的刀劍男士,可是仔細一數才發現所有人都被安排了內番的工作。
他向安排內番工作的一期一陣詢問之後,對方面有難色地帶他到本丸的門口看了下,燭台切便馬上理解了原因。
原本應該能隱約看見外頭的聯通道現在成了個深不見底的窟窿。
「別太靠近比較好。」一期一陣對他說,「雖然這裡已經稍微穩定一點了,太接近的話還是會被吸進去的,到時候會掉到哪個時空就沒人曉得了。」
雖然燭台切並沒有用嚴厲的語氣對她,艾莉絲卻還是覺得心臟疼得像是要碎掉一般。
她做錯了嗎?
又做錯了?
是哪裡做錯了?
難道這樣做也是不行的嗎?
「我得保護你們才行。」
她攀住了燭台切,顫抖著,就像抓著最後一根稻草。
「除了你們以外,我什麼都沒有了。」
她的世界就這麼點大,刀劍男士、幾位審神者、幾個政府人員,靠著這些關係她才能勉強維繫住與世界的關聯性。
少了這些人,她該如何和這個世界保持聯繫?
她什麼都沒有。
屬於她的東西,一件都沒有。
雖然查覺到主上的情況不太對勁,燭台切還是慢了一步。
看樣子,主上也是飲酒過後一段時間才會出現反應的體質,看她撐著緣廊的柱子,用力到眼淚都出來了還是不停乾嘔,還沒消化完的晚餐早讓她吐完了。
好不容易等到主上不再有那麼嚴重的噁心感,燭台切便讓她躺進準備好的被褥。
「好一點了嗎?」
艾莉絲揉著太陽穴,有氣無力地搖頭。
看著情況比平常還糟的主上,燭台切什麼責備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我去替您泡一壺熱茶來好嗎?」閉眼側躺在床上的主上搖了搖頭,「那熱水呢?稍微喝一點您會比較舒服的。」
這回主上沒有拒絕,卻伸手抓住了他。
燭台切知道為了主上自己應該去弄點能幫助醒酒的東西,而主上虛握住他的力道根本無法阻止自己的行動,但他僅是猶疑了一下,最終選擇了留在她身邊。
就像那個夜晚,就像那些數不盡的日子裡。
「那次的火災。」在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艾莉絲低聲開口。
她不想談的。
可是不說點什麼,她總覺得喘不過氣。
「是我引起的,對不起。」
她還是閉著眼,所以看不見燭台切聽到這番話的表情。
燭台切並沒有回話。
憤怒也好,責怪也好,什麼都沒有。
這反而讓艾莉絲感到更不安了。
這段時間內疚感一直追隨著她,如影隨形,無論是清醒還是入眠。就像逐漸收緊的手指,讓她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慢慢窒息。
「嗯,我知道。不過您是無心的吧?既然如此就沒必要道歉的。」
「不──」她驚訝地張開眼,「那並不是意外,是我──」
她還沒說完,視線一暗,燭台切的手伸過來蓋住了他的眼睛。
「不對,那是場意外,大概是有什麼易燃物放在屋裡我沒注意到,柴火的火星又被風颳出來才發生這種事的。」燭台切柔聲說著,就像剛才那一瞬間她睜眼時所看見的他的表情。
「您沒有錯,所以不用再自責了。」
艾莉絲很清楚,燭台切是為了她才製造出這個謊言的。燭台切並不是那麼不謹慎的人,起火點也不在廚房。
她覺得鼻根很酸,卻無論如何都哭不出來。
燭台切在她旁邊輕輕哼起了不知道是哪裡的古老旋律,伴著夏日尾端的溫度,一點一滴鬆開了她脖子上的束縛。
12
之後本丸迎來了一段和平的日子,似乎所有的事情都開始好轉。
燭台切再次回到近侍的位置,之前那個位置一直屬於空缺狀態,她又無心處理本丸裡的大小事,導致該處理的事情堆積如山。
幸好那段時間還有其他刀劍男士的協助,才沒有讓所有事情都荒廢了。
不過在那之後又發生了件意料之外的事。
她的本丸的入口被暴力敲開了。
聯通道並不是被修復,而是完全破壞,等於是她的家門被人砸出了個洞,現在進出全不費工夫。
她還在想是哪個不要命的,硬是要闖進她的本丸,完全不顧被時空裂縫吞噬的危險。
結果才趕到混亂現場看了一眼,她便一點也不訝異了。
對方就是會這樣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正領著自己的刀劍男士解決隨著他們一行人掉進這個空間的逆行者的青年儘管滿身塵土,還有閒情朝著她揮手打招呼。
發現逆行者依舊源源不絕地湧入,艾莉絲只好鐵青著臉指揮本丸裡的其他人加入混戰。
而在她邊躲邊以靈力支援的時候,發現了和她一樣小心翼翼繞著戰場兜轉的人。
「……你們倆這是在幹什麼?」
「約定好一起放煙火的。」忙著修補時空破洞的紗樹連看也沒看她,嘴上倒是說的理直氣壯的。
等到戰鬥告一段落,艾莉絲才找到正讓長谷部包紮傷口的青年。
「你不會告訴我,你也是來放煙火的吧?」艾莉絲很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不要像炎夏裡的暴風雪。
「唉阿,我只是不小心在遠征的路上迷路了,然後不知道怎麼就跑到妳的本丸來了。」陸朝她笑地一臉陽光燦爛。
艾莉絲看了下四周。
「四個小隊一起迷路到我的本丸?」艾莉絲很不客氣地朝他挑眉。
「唉呦,妳又不是不知道,大太刀的偵查力這麼弱,迷路可是家常便飯。」陸堅決地繼續胡謅。
……先生你的隊伍裡只有螢丸一把大太刀,現在是四個小隊共用隊長就是了?
艾莉絲很想吐槽,可是她忍住了。
總覺得如果說出來就是自己輸了。
她轉身看向燭台切。「受傷的刀劍男士全部送手入室,全部資材從庫房裡拿取,加速符咒還夠用吧?務必讓所有人在晚上前恢復。」剛才紗樹給她看了幾大箱的煙火,顯然是不達目的不離開的樣子。
之後她又考慮了下幾人的住宿問題。她的小院燒毀後一直找不到機會修復,只能就主屋現有的房間來安排。
幸好她的本丸人本來就不算多,空房還有一些,最後再把幾間當成雜物間的房間清出來後,才終於讓所有人都有了睡覺的地方。
安排加清掃花掉了一下午,晚餐時段艾莉絲基本上已經沒了食慾,只想回到房間裡好好睡個覺。
可是在路過中庭的時候,她卻驀然停下了腳步。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這麼熱鬧的狀況了。
健康狀況不佳的原因,她的本丸的人數一直都很少,最熱鬧的時候還是別人家的隊伍前來進行演練的日子。
其實就算喚醒所有她本丸裡存有真身的刀劍男士,她也不會真的因此而耗盡靈力,知道這點的時空政府也多次要求她喚醒其他人,卻總是被她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
她不敢冒險。
除了維持本丸與刀劍男士的形體,鍛刀、刀裝製作、手入都得需要額外的靈力付出。
特別是打刀以上的刀種,手入所需要的靈力是非常可觀的。
她總得保持一定的靈力以備不時之需。
她不會允許自己的刀劍男士因為自己的疏失而錯過了最佳的手入時間。
在失去的恐懼的面前,她一直是那樣膽小。
中庭的確是熱鬧非常,她的短刀們在一期一陣的帶領下布置煙火,日本號和次郎已經抱著酒瓶喝上了,一旁長谷部正在組裝鐵架子。
她站在遠處看著,嘗試將這一刻印在記憶中。
喧嘩的光影像是遺漏了她,短短的距離,她卻只能是個旁觀者。
那些永遠不會屬於她。
最後還是整理食材的燭台切發現了她,看著正欲走過來的近侍,艾莉絲抬手制止。
還好,還有人記得她。
她有點欣慰地笑了。
燭台切沒有追過來,她一個人回到寢室,開門卻發現裡頭已經有人了。
陸的面前擺著不知從哪裡弄來的團子,還很自動地把她收藏的茶葉翻出來泡了。
看到她出現還大方地比了個請坐的手勢。
「唉呀,艾莉絲妳都不知道我花了多少精神才打穿妳家的大門的,早知道就多帶幾把大太刀來了,不過大太刀機動真的太差,就趕路而言很不方便呢。」
「你有什麼事?」艾莉絲單刀直入的問了。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才開口,收起嘻鬧的神色。「幸好暗墮的速度比預期的慢,要不我可能沒機會趕回來見妳。」
陸和他們這些被挑選出來的審神者不同,血緣決定了他們天生就有更強的適應性,加上家族的刻意培育,陸就算隨著刀劍男士一同出征也不會拖誰的後腿。
當然還有一些私人性質的原因,導致與其待在本丸裡,他更喜歡危險而充滿變數的戰場。
這也使得政府或是任何人都沒有機會隨心所欲地找到他。
「不要說的一副好像我一定會被神隱似的。」
「妳也不要說的一副沒做好心裡準備的樣子。」
艾莉絲瞪了他一眼。
陸開始悠哉地品茶。
「初次見面我就說過了,妳和我認識的其他審神者很不一樣。不知道是天生的個性還是氛圍使然,妳的求生意志很薄弱。」
之所以沒有死去,只是因為現在還活著而已。
艾莉絲彷彿聽見誰的聲音這麼說。
「紗樹說妳並不是想自殺,可是我覺得妳也沒有想活下去的意識。」
她第一次覺得陸臉上那張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上去是那樣惹人厭。
「我覺得我們可以假設一個狀況。」陸將面前的茶杯往她的方向推了推,深綠色的茶湯在杯底盪漾。「如果我說這杯茶有毒,妳會不會喝?」
「當然不會,你——」
「那如果這杯茶是出自燭台切的手,妳喝不喝?」
她忍耐了一下,「燭台切不會故意傷害我。」
「可是妳卻放任他無意識地傷害妳。」
「並不是這樣!」艾莉絲忍不住揚起了音量。
「就是這樣。」相較之下陸卻非常地冷靜。
「說實話,我覺得妳根本不在乎。活著還是死去,暗墮與否,神隱與否,妳追求的東西都與這些無關,那麼問題就來了,妳所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她想要的東西。
非生非死、非怨非戀。
她一直不敢承認,自己想要的只是「不變」。
可是她只是蜉蝣一般的人類,何以用有限的生命追求無限的永恆?
艾莉絲還沒想好該如何講述這個不精確的答案,眼前卻一花,一陣天旋地轉後,她已經被壓倒在地。
矮桌被撞翻了,茶杯碟子碎了一地,剛才還悠哉品茶朝她嗆聲的陸此刻正從上方俯視著她,深褐色的瞳孔有著非比尋常的魄力。背光掩去了他表情上一貫的不正經,甚至有些讓人膽寒。
或許壓迫感其實是源自於他手上那把未經喚醒的藥研藤四郎也說不定。
可是她並沒有害怕的感覺。
就像她相信燭台切不會故意傷害她一樣,她對這個同行還是有點信心的。
艾莉絲試著動了動,想讓自己稍微舒服點,卻發現陸箝制住著她的力道比她想像的還大,她根本無法移動分毫。
「不要太過分了,就算是你,做這樣的事我也是會生氣的。」
她冷冷地看著陸。
陸雖然總是做出超乎常理的事,卻沒有真的讓她討厭的原因便是在於他掌握情況的能力,他樂於想盡辦法從她這裡取得回應,但是卻從來沒有真正觸怒她。
陸直視她的雙眼,「妳憑什麼認為我會在乎你的怒氣?妳連妳自己都不在乎,為什麼要求別人在乎妳?」
居然連陸都這麼說!
「我並沒有不在乎自己,只是除了自己我也在乎他!在乎他所以願意犧牲一點有什麼不對?人和人之間的相處本來就需要彼此磨合,需要退讓,我並沒有做錯什麼!」
她的聲音變的高亢而緊繃,簡直像是要為了她的強詞奪理找到立足點。
「我不覺得妳說的這句話是錯誤的,可是……」
他收起了那幾乎要刺痛她神經的氣勢。
「妳不用愛的這麼卑微,不要在愛裡面失去了自己,也不要把任何結果怪罪給愛。」
「艾莉絲,妳是個堅強的人,世上大部分人都在乎的事妳嗤之以鼻,這樣的態度成了妳的執著,也成就了妳的堅強。」
「妳比妳自己所認為的更重要。」
陸很肯定地告訴她。
「……這種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好奇怪。」艾莉絲別開了臉,尖銳的態度如潮水般退去。
她一次次告訴燭台切的話,現在從別人嘴裡聽到有種說不清的怪異感。
可是她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像是投進湖裡的石子起了漣漪,她得到了回應,甚至漣漪越傳越遠,擴大到她所能預料的範圍之外。
她突然很想見燭台切。
可是人家都特意準備了這一齣,艾莉絲覺得自己不給個回禮實在過意不去。
她稍微別過了頭,陸早已把短刀放到了一邊去,這讓她可以活動的範圍大了不少。
她用一種戲謔似的語調開口,「感謝你的忠告,作為交換我建議你看看後面。」
陸的近侍、長谷部正站在敞開的拉門外俯視兩人。
他的臉色鐵青到足以讓人知道有人要倒大楣了。
而艾莉絲相信那個人絕對不會是她。
13
「可以稍微和你談談嗎?」
在把最後一點烤肉分完之後,山姥切找了過來。
記憶中他很少對誰用如此嚴厲的語氣說話,所以燭台切一開始是有些驚訝的。
不過他還是隨著山姥切前往附近的房間。
就算是這種日子,山姥切也沒有脫下身上那塊白布,隨著步伐輕輕地晃動著。燭台切觀察了一下,似乎哪裡越看越不對勁。
他猛然抓住山姥切的肩膀制止他繼續往前。
「你是怎麼回事?」他的聲音既急促又緊繃。
抓住的肩膀部位還能確實感受得到實體,但是山姥切踩在地面的雙腳顏色明顯淡了一個層次,隱隱透出地板的痕跡。
山姥切隨著他的視線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雖然乍看之下有些恐怖,但畢竟刀劍男士都是在有了身體之前就存在自身的意識了,所以就算自己的身體變的透明,他也很快就鎮定下來了。
「你變的太像人類了,燭台切。」
進入房間之後,山姥切才靜靜地開口。
所以才會為這點小事大驚小怪。
「你在說什麼?先不提這個,你的狀況看起來很不妙阿,果然還是先請主上看看……」
這種情況他連聽都沒聽過,他是知道曾經有審神者死亡導致整個本丸消失的案例,但是只有一位刀劍男士出現這種狀況可是前所未聞,燭台切只能聯想到是他身上出了什麼事……
山姥切動了動自己的手指,雖然還有感覺,卻已經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透明化。
雖然早就知道可能會是這樣的結局,也早已做好了準備,可是事到如今他還是稍微感到了惆悵。
但是他作為刀刃的初衷並未改變,僅僅是因為無法再暢快以自己的意志戰鬥而感到些許遺憾罷了。
只是讓事情回到了最初的軌道,他並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我自己的情況我清楚,就算告訴主上也沒用的。」山姥切抿了抿唇。「或許應該說,不要告訴她比較好。」
雖然有些哀傷,但是不能要求主上對每一把刀都一樣看重,人與人之間都有愛憎差別了,何況是面對沒有生命的器具。
或許正因為是這種想法,他和燭台切才會走上不同的路吧。
「至於你的問題,我相信你應該隱隱約約也感覺到了吧,不論主上還是你都不是遲鈍的人,如果真的想要留住什麼的話,不抱持著可能會失去的覺悟去做是不行的。」
因為主上告訴他,儘管是仿品,他也值得和其他人相同的對待。光是這樣他就願意為了她竭盡全力。
刀劍一向都是如此單純的。
「至於你的狀況,我不能告訴你這樣是好還是壞,但不論是哪一種,你都該正視自己的想法。」
他被眼前山姥切逐漸消失的身影震懾得什麼話都說不出口,燭台切知道對方正在告訴他一些非常重要的事,可是他卻難以把事情組織成有用的資訊。
「你很幸運,燭台切,不過我也是。擁有了身體,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他頓了頓,「只是你又更幸運了點,你在這樣的日子裡,學會了愛是什麼。」
「不要逃避,燭台切。你要相信這是個幸運的事情。幸運,並且值得被珍惜。」
山姥切留下這句話後,像是把所有掛心的事都交代完了,朝他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笑容。
「之後就萬事拜託了。」
直到最後燭台切都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山姥切的消失給他太強烈的刺激,他甚至驚慌地衝進對方的房間,確認他的本體安然無恙才鬆了口氣。
只要做為本體的刀身無礙,那說什麼都有轉圜的餘地。
如果山姥切不在了的話……
燭台切嚇了一跳,連忙把浮現在腦中不好的想法甩開。
他不能原諒一瞬間出現想要折斷這把刀的念頭的自己。
或許就像山姥切所說的,他已經太像人類了。所以原本無所謂的事,現在卻變的像針刺般難熬。
山姥切要他面對現實。
那麼,他究竟是想成為人類,感受許許多多的事物,傷害別人,然後被人傷害。還是維持刀的本分,安穩地守在重要的人的身側,不苛求,也不妄進。
燭台切幾乎沒花多少時間就決定好了。順理成章的像是老早以前就知道的事實。
或許過去的他唯一不知道的是自己也能"選擇"這件事。
然而卻有更多煩惱接踵而來。
如果接受了這樣的自己,最終卻變得不為主上所需要,那自己存在的價值是不是就完全消失了?如果學得了人類的慈悲與脆弱,自己是否還能無懼地斬殺敵人?
而在擁有了感情之後,是否還能看淡一次次的生離死別?
他們的活著的時間注定會比人類漫長,這是不論他的心性多接近人類都無法改變的事實。身為刀劍,他可以理解並且承受不斷易主,陪伴在不同的人身邊,看著他們逐漸老去或是措手不及的離開,他都有把握不會違背自己的本心。
內斂卻也鋒芒如刃。
就像任何一位刀劍男士一樣。
可是如今。
若是承認了這份渴求,自己是否能忍受主上終究會先一步離他而去的事實?
他無法肯定地回答。
如果能讓主上一直留在身邊就好了。
當腦海中迸出這一句話時,燭台切狠狠地打了個冷顫。
模糊的概念飛梭而過,他還來不及思考,卻已經下意識地明白了些事情。
他想留住現在,想把人生中的片段切離、埋藏進誰也無法觸及的地方。
或許他做錯了也說不定。
從頭到尾、全部錯得離譜。
雖然讓長谷部把自己的主上拎走了,可是一個人待在房裡的艾莉絲卻心煩意亂了起來。
最後她不得不承認,陸的一番話的確給她帶來了不小的影響。
她嘆了一口氣,起身走回大家都在的中庭。
雖然沒法確定看到陸或是燭台切會不會使她變的更混亂,可是她實在沒法這樣一個人繼續待在房間裡。
明明遠處還能聽到歡笑聲,自己的四周卻靜的可怕。好像一不小心,不好的回憶就會傾盆而出將她壓垮。
畢竟是要放煙火,本丸裡幾乎所有的光線都熄了,只剩下天上點點星光,她這才發現今日是朔月。
摸黑在緣廊上緩慢前進著,畢竟是已經走過上百次的路,艾莉絲沒花多少精神就走到目的地。
烤肉似乎已經結束了,還吃的下的人正分著下午事先煮好冰著的綠豆湯,剩下的則在為煙火施放做準備。
她靠在緣廊的柱子上站了一會,來回搜尋了好幾次,發現那之中並沒有燭台切的身影的時候著實愕然了一陣。
艾莉絲並不覺得對方會討厭這樣的場面,也許是有什麼事離開了一下……也或許是去找她了了也說不定。
不,果然還是不可能的吧。
她隨即否決了這個可能性。
慾望、希望、渴望。
通通抵不過現實的殘酷。
「……紗樹,我已經看見妳了。」
她有些無奈。天色是很暗,但是她又不是瞎子,這麼大個人偷偷摸摸地靠近誰都會起戒心的。
「呿!看招喝阿阿阿阿!」
就算被發現了,紗樹也沒有退縮,反而把手上冰涼涼的東西往她腦袋上一擺。
…………
艾莉絲斜眼看著她。
「妳都不做點反應的阿?」紗樹被盯的有點毛,艾莉絲的眼神似乎比自己手上的甜品更冷。
紗樹的身高比她矮上不少,為了能搆到她的頭頂,甚至動用到刀劍男士的協助。
艾莉絲斜眼看著她,還有依舊舉著紗樹的鶴丸。
她知道那個鶴丸是自家的,因為稍遠處還有個白色身影正氣極敗壞往這靠近。
「主上!才一個沒注意妳都幹什麼去了!」
老實說,這麼個懂分寸的鶴丸還蠻有趣的。
艾莉絲拿走了紗樹還擱在她頭上的綠豆湯,無視她的抗議嚐了一口,冰糖溫潤的甜味順著喉嚨湧進體內,撫平了些許焦躁感。
燭台切一向不喜歡她吃這些,綠豆涼,湯也是冰的,喝多了她就猛咳。
她靜靜地喝著,些許回憶湧了出來。燭台切不喜歡她喝這個,所以餐後甜點是綠豆湯的時候,他都會特地再為她煮一碗熱的甜湯。
沁入心脾的溫柔。
湯還剩下一點時她放下了碗,現場只剩下她和紗樹,兩位鶴丸不知道上哪去了。
「所以說,妳也有話要對我說嗎?」
「也……?」她停頓了一下,馬上明白話裡的意思。「小陸也去找過妳了?哇阿、他沒對妳做什麼吧?之前我告訴他妳的事情的時候他可氣的半死,一直嚷著我看上的女人哪能這樣隨便的死掉之類的話呢。」
……艾莉絲發覺自己並不想理解"他看上的女人"是什麼意思。
「還好,只是讓他用刀子威脅了一下而已。」
紗樹又發出了一串嗚嘔嘔嘔的不明呻吟。
「不過,也多虧了他,我才稍微弄清楚了一點事情。」
紗樹瞪大了眼睛。「什麼事什麼事?這麼有趣的事不和我分享一下嗎?」
艾莉絲也笑了下,「那就是你們倆果然都是笨蛋阿。」
不過,我也是個笨蛋就是了。
「不和妳說了,我還有事得做。」
她起身整理了下衣服,沒有回頭,筆直走向笑鬧著的刀劍男士們。
她的責任、她該守護的人、以及她的羈絆。
14
得知燭台切是被山姥切叫走的時候,艾莉絲是有些擔心的。
當初山姥切懇切地要求她刀解燭台切的聲音仍然迴盪在她耳邊,雖然最終他表明了仍然是站在和她相同立場上,艾莉絲卻不知道該不該信任他。
儘管她覺得山姥切說的是事實,她卻也無從查證起。就像山姥切說過的,她無法影響他,當然也無法看透他。
她沒花多少力氣就在山姥切的房間裡找到呆坐著的燭台切,她打開拉門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讓他抬頭看向自己。
不得不說,燭台切的神色嚇壞了她。
艾莉絲從他的臉上看到了明顯的自責與懊悔,甚至還多了點自厭自棄。
雖然那些情緒幾乎是一閃而逝,可是艾莉絲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切,連之後微笑中的強裝鎮定她都察覺出來了。
艾莉絲肯定他們從來沒有在感情上連接的如此緊密過,她甚至有種感覺,在那個瞬間,就算燭台切只是眼神稍微出現波動,她也能理解出他想隱藏或表達的事情。
然而她也同樣被燭台切理解著。
她不知道燭台切從他這裡知曉了什麼,艾莉絲只能感受到困惑與難堪在他的心裡蔓延,那讓她很不好受。
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子,久到足以讓他們兩人間的聯繫回復平靜,燭台切才輕輕開口道:「主上,我不值得您如此重視。」
他握緊了拳頭。
「我只是一把刀、一樣武具而已,不論我還是您,都不該忘記這點。」
他無意傷害主上,卻因為他的慾望而導致了錯誤的後果,他說什麼都沒資格再要求不該屬於他的那些東西。
這樣就好,他想著。
「並不是這樣的,燭台切對我來說一直都是個活生生的人類。」艾莉絲不能趕上他腦中的迴路,卻因為他平靜的幾乎絕望的神色而著急了起來。「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你都不只是一把刀而已。」
「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在那裡了。」
隨著話語被拋出,空氣突然凝結了。
艾莉絲摀著嘴,臉上血色退的乾乾淨淨。
燭台切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還以為主上又是哪裡不舒服了,連忙上前一步想扶住她,卻在這時候突然發現了剛才那一番話的不對勁之處。
和本丸裡大多數的刀一樣,他也是從戰場上撿回來的刀,是經過主上進行附魂的儀式之後才有了自己的意識。
所以初次見面時他一定是刀身的狀態,但是主上卻說他一開始就在那裡了……?
當然,不能排除是因為著急而脫口而出的失誤,可是很難想像主上居然會因為這點口誤而動搖成這樣……
所以說,這並不是口誤,而是事實嗎?燭台切有些難以置信地地望向主上。
可是在成為審神者之前的過去—--
「燭台切。」
主上呼喚了他。燭台切發現她的臉色雖然仍舊蒼白,眼神裡卻多了份決意。
她帶著他往外頭走去,在緣廊邊坐下。
這個方向能看的見池塘的一角,沿著池塘邊緣種上的蘆葦化成剪影靜靜佇立著。
「還記得我和你說過,審神者沒有還是一般人類時候的記憶嗎?」
雖然訝異於主上明顯跳脫的話題,燭台切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
主上說過的話,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任何一句。
拋出這句話之後,主上似乎反而遲疑了起來,對話被短暫地中斷,他們一起看著遠處黑夜中燃起的細小火光,一簇一簇的,像是螢火蟲的光芒。
其他人的身影雖然已經看不清了,可是歡笑聲卻還是斷斷續續傳入耳中。
其實這樣也很好,艾莉絲想著。
人類的生命雖然註定短暫,這段一起渡過的時間卻不會因此減少一分一毫。
或許,這樣也足夠了。
每一個「瞬間」接連而成之後,終將成為永恆。
「審神者之所以會失去過往的記憶,和成為審神者之間並不是這麼絕對的關係。」她想起當年正坐在她面前的初始刀的身影,「審神者的記憶算是供品,為了和初始刀簽訂契約。」
如果是經由鍛刀或是出征撿回來的刀,他們在經由審神者舉行附魂的儀式後,契約就算是成立了。
初始刀則必需要先執行喚醒的步驟,之後才是簽訂契約。
而記憶就是在那個時候遺忘的。
畢竟並非初始刀的人選之一,這種事燭台切可是第一次聽說。可是他依舊不明白主上為什麼挑這個時候和他談起這事。
「可是我並沒有忘記過去的事。」主上轉過頭來看著他,漆黑的眼瞳晶亮。「我和山姥切的契約並沒有完成。」
「那個時候儀式進行到一半,我便體力不支昏了過去。」
契約的過程中,她和刀劍男士的靈魂會有一部分重合在一起。彼此浸染至精神深處的結果,會導致一部分的自我被干涉,這對一般人來說頂多會感到些許不適,她卻直接昏倒了。
而且一倒就是三天。
「儀式沒有完成,契約就不成立,原本依照規定,應該要再進行一次儀式,可是山姥切卻對其他人說,儀式在我昏厥的前一刻完成了。」
在那之後山姥切面色凝重地向她解釋了。
您的身體承受不住的。
雖然我們只是器物轉化而成的附喪神,卻也是妖,位階遠高於人類的存在。
契約並不急於一時,只要您還健在,不管哪個日子都是吉時。
她還記得山姥切柔和的語調。
他包庇她,只因為當初喚醒他之後的那一番話。
「本來是打算等身體好些之後再進行契約,可是他說我有了重要的人了,不應該再和其他人有這麼緊密的精神結合。」
如果當年自己簽下了契約,遺忘了所有事,肯定不會如此重視燭台切吧。
由過去一步步堆疊而成的自己。
如蜉蝣般渺小,短暫卻真實地存在過的自己。
「——所以說山姥切的護身符和其他人不同、手入順序總是排在第一個、和其他刀劍男士比較起來,您更常和他交換意見的理由——」直到現在燭台切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全部都是因為、他是我的本丸中,唯一一位沒有和我訂下契約的刀劍男士。」艾莉絲接口。
沒有訂下契約,理所當然無法從審神者那裡得到靈力補給,受的傷當然比較難以治癒,手入時間自然就拉長了。
而在精神完全沒有連接的情況下,當然不會受審神者的思考所影響,更能以客觀的角度去思考問題。
——一切,都是有其緣由的。
……什麼阿,自己居然已經變成會因為這點小事計較、氣量狹小的男人了嗎?
果真一點也不帥氣呢。
在發現自己居然因為審神者的一番解釋而鬆了一口氣的燭台切不禁苦笑了起來。
但是自嘲歸自嘲,燭台切還是在心裡細細琢磨了一番審神者的話語。
「這麼說來,主上您在過去就見過我了嗎?」
主上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點起了手邊的線香花火,小小的光芒延著火藥往上燃燒,像極了主上瞳孔中的那份光彩。
可是只到半途,小小的火光軋然而止。
像是未完成的遺憾,撓的他心慌。
主上卻只是將未燒完的花火豎立在眼前,盯著它一會之後,不知怎麼地嘆了一口氣,才把東西放到一旁去。
「從你們的角度來看,人類其實既渺小又脆弱吧。不只壽命短暫,受傷、疾病,還有太多的理由會使人類提早步入死亡。」
燭台切明白這點。
可是他得更正一點,人類的壽命儘管短暫,卻不會因此顯得脆弱。
不如說就是因為生命如此短暫,他們才更顯強大。
他過去的擁有者是這樣,現在的主上也一樣。
「刀。」他輕輕開口。「會因為使用不當而折斷,會因為上戰場而出現缺口,更會因為天災人禍而消失。」
他們其實很相似。
同樣脆弱。
同樣拿捏不起自己的命運。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
「我的身體一直都很差,念書的時候就常往醫院跑,之後更是幾乎都在療養院裡度過。」燭台切花了一點時間才發現主上所說的是過去的事情。「因為家境還不錯的關係,住的療養院是很頂尖的,環境很好,怎麼說,就是很適合養病的地方吧。」
主上笑了笑。
「不論是住宿還是食物都很高級,醫療技術更是不用說,全部都是最好的。雖然知道自己應該知足……」
她還是笑著,可是聲音裡卻浸滿了苦澀。
「可是我很寂寞阿。」
燭台切發現似乎有什麼和自己心底的感情連在一起了。
「剛開始還會有些朋友來探望,可是後來一個個都不見了。」
戀愛阿工作阿進修阿家庭阿,人總是有各式各樣的事情忙碌著。
在國外工作的父母本來就一年見不到幾次面,離婚之後更是兩個人都沒見過了。
兩個人的委任律師倒是見過不少次就是。
「我像是被遺忘在那個療養院裡,身旁的人都隨著時間的洪流往前進,我卻被拋棄在那裡,誰也不曾想起我。」
阿阿,原來是這樣。
燭台切明白了。
明明好幾次放聲吶喊自己在這裡。
卻沒有任何人聽見。
沒有人回應自己。
在時光中,差點連自己都遺忘的恐怖。
他們都曾經置身於這樣的惡夢中。
「然後,我遇見了你。」
曾經以為燒失的刀,卻再度被發現,之後作為燒刀被展示的那段日子。
「其實也不是親眼看見,只是看到了網路上公開的影片。」
她的靈異體質是與生俱來的,儘管是透過螢幕,在展示的刀具旁邊的燭台切她可是看的一清二楚。
被遺忘了數十年之久,然後又被突然拖回人生的舞台上,站在本體旁邊的燭台切的神色是那樣複雜。
揉和了喜悅與錯愕,其中還有更多的惶恐不安。
像是茫然無措的孩子一樣,連手要往哪擺都不知道了。
看著似乎是陷入回憶裡的主上,燭台切也想了想那時候的自己。
……似乎,並不帥氣阿。
因為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所以他一點準備也沒有。所以他慌慌張張的,連面孔上的傷痕都忘記遮掩。
回過神來時,主上的手正在他的視野中逐步放大。
目標是他的眼罩。
這回燭台切沒有再阻擋她的動作。
眼罩被掀起,光線落在他僅剩一點視力的眼球上。
主上凝視著他很長一段時間。
然後伸出手遮住了他的左眼。
右眼的視力僅能讓他看到糢糊的輪廓,主上清冷的面孔糊成了一片光暈。他看不清,卻感覺得到溫熱的氣息逐漸湊近他。
唇瓣的觸感貼在他受創的那半張臉上,很溫柔的,親吻過虯曲的傷痕。
「無論你是怎樣的人,我都喜歡你。」
燭台切震了一下。
即使伸出雙手也無法捕捉到的東西似乎突然有了實體,安穩地沉進他的胸口,填滿了他所有的不安。
「主上……艾莉絲……」
他伸出了手,緊緊環住對方。
他一直想要,卻不敢要的人。
「我喜歡你,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是。」她的聲音清楚地迴盪在耳邊。
燭台切才發現自己哭了,冰涼的液體滑過臉頰,沾濕了主上貼著他的掌心。他知道這樣不行,卻還是捨不得放手,緊緊揪住主上的衣服。
他一直一直等著的人。
15
「之前昏迷的時候,我做了個很長的夢。」
情緒平復了之後,艾莉絲回到房間打算把被抓皺了的衣服換下。就在這時,守在拉門外的燭台切突然開口。
艾莉絲放緩了更衣的步調。
大概,總有些話不隔著什麼東西他們是說不出口的。
「夢裡一片漆黑,什麼都沒有。安靜的就像是那幾年,誰也不記得我的存在似的。」
被喚醒之後,在這個人數太少的本丸他總有太多事得忙,那段時間變的好像是很久以前的過去。
可是在置身夢境中他才突然發現,那段記憶一直在那裡,並未隨著時光遠去而消散。
「主上的身影偶爾會出現在那裡,可是不論我怎麼加快腳步都追不上在前方的您。」
就算他吶喊著請等一等、不要丟下我,喊到聲嘶力竭,那個身影依舊向前不斷跑去。
在他絕望地以為自己永遠也觸碰不到她的時候,主上卻突兀地停下了腳步。
然後他就醒了。
帶著狂喜與濃烈的不安。
還有更多的自責。
他深吸一口氣,「對不起。」
大概就是因為是在夢中,所以他才會放任自己的感情恣意奔流。
所以,才會傷害了主上。
儘管刀刃也能守護重要的事物,可是那終究是建立在鮮血上。
他並不是作為美術品而生的刀,殺戮與傷害是必經的路途,回首過去,一路行來盡是斑斑血跡。
他是奪取他人性命的用具,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懂愛,有沒有資格去愛。
進退兩難之下,他只想把一切維持在這微妙的平衡中。
在愛與不能愛之間留住片刻的時光。
「我也有很多事情必需向你道歉的。」
燭光照映在拉門上,主上的身影隨著邁出的腳步晃出了一圈糢糊的光暈。
「雖然說不能因此就把所有犯的過錯相互抵消掉,可是我多少也是下了覺悟的。」
拉門被涮地一聲打開,燭台切震驚地看著突然一掌拍上他的胸口的主上,慢了一刻才發現有個白色的東西隔在他們倆之間。
燭台切把它抽出來,才發現是張摺疊的很整齊的紙條。
他覺得奇怪,正想把紙條打開時,主上卻快速地抓住他的手制止了他。
「先等一下。」主上的聲音格外緊繃,「我希望在你打開之前先告訴你這是什麼。」
燭台切不禁想起當初主上告知他健康檢查的結果時,就連那時候她都沒有緊張的這麼厲害。
她手指上細微的顫抖甚至都傳到了他這裡,讓他不由得也緊張了起來。
主上深呼吸了一陣。
「這個上面,是我的真名。」
燭台切陷入了呆滯狀態,審神者的真名有多重要他當然是知道的,如今,主上卻親手把名字交到了他手裡。
明明曾經那樣傷害過她的。
「我給你這個不是為了要強迫你選擇,也不是用這樣的手段把你留在身邊,只是我希望你知道,對我而言你一直是我重要的人,而不是必需靠契約維持關係的刀劍男士。」
主上緊緊握著他的手,她的手依舊很冷,纖細並且脆弱。可是也是這雙手,試著把他們之間不存在的緣分連接起來。
「當然,裡面的內容要不要看、要怎麼利用都是你的自由,不管結局如何,我都不會後悔。」
主上朝他笑了。
那是少見的,乾淨而明朗的笑容。
送走燭台切之後,艾莉絲才吐出憋在心口的那股嘆息。
她終究還是當了壞人。
她當然思考過很多方式,要讓燭台切相信自己的重要性,相信自己對他的感情的真誠。
儘管這是個困難的任務,但是她相信一定還存在著別的解決方法。
可是她卻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
無論最後燭台切的選擇是什麼,她都絕對不會失去他。
這就像場賭局,差別只在於她贏多還是贏少。
她想自己終究還是成了卑鄙的人。
可是誰讓她就只是個人類。
貪婪、卑鄙、膽小,卻義無反顧愛著的人類。
遠處的天空閃現一道微光,在高點處沉默了一秒,接著球形的煙火乍然綻放,星火延著軌道拋出了短暫的華光。
她看著漆黑如墨的夜空被染成五顏六色,光芒儘管消縱即逝,卻堅定地將黑暗染上了自己的色彩。
她終於放寬了心。
燭台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的。
他的手中還捏著主上交給他的信紙,紙張在他的掌心裡已經揉出了好幾道摺痕,發現這點的他慌忙鬆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壓平。
他知道這是多貴重的東西,貴重到讓他有些坐立難安,光是看著都像是會灼傷眼球般疼痛。
人類的真名如果被知曉了,便容易被妖異奪去心智。但這一點對他們來說也是一樣的,或許應該說,對所有位階高於人類的異物都是如此。
主上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若是主上想讓他安心、想證明她會一直在他身邊,光是剛剛那一番話以及行動便足夠了。
可是現在他手上握著幾乎可以算是主上的命脈的東西,主上允許他從她身上所求更多、允許他變得更貪心。
燭台切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他渴望主上的真名,渴望用這名諱將他們兩人連接的更為緊密。可是他也同樣希望自己可以不再如此脆弱,不再用猜忌的態度面對主上。
他希望自己可以堅強的站在她身側。
不只是退敵保護,而是真正成為能夠替她遮風擋雨、分憂解勞的人。
他希望自己在她眼裡是人,而不只是刀。
燭台切花了很多時間煩惱,不知何時遠處的嘻鬧聲已經消失,蟬聲低鳴,接著遠方泛起了白色微光。
他終於下定決心。
看著在燭光中逐漸被吞噬的紙張,邊緣焦黑的色彩帶走了他渴望卻不該知道的祕密。
燭台切察覺此刻的火焰不再令他感到焦慮與恐慌,心裡被清晨所帶來的寧靜填滿,溫潤流過他每一條神經。
16
那天晚上艾莉絲以為她會睡不著,可是沒想到幾乎是沾到枕頭就睡過去了。
而且還是久違的一覺到天明。
一早醒來時本丸還靜悄悄的,她在外頭走了一圈,發現昨天費心準備房間根本是多餘的,除了短刀們受到一期一陣良好照顧全部睡在房間裡外,大多數的刀劍男士們基本上是隨便找個地方窩著就睡了,就連陸和紗樹也是這樣。
環境理所當然亂七八糟的,艾莉絲甚至看到幾個酒瓶倒在地上。那不是她的本丸收藏的酒,八成是陸或是紗樹夾帶進來的。
她躡手躡腳地穿過橫屍遍野的緣廊,轉過彎之後意外看見山姥切插著手靠在柱子上。
她的初始刀盯著她看了好一陣子,接著露出了理解的笑容。
「很高興還能見到您。」他說。
「讓你費心了,謝謝你。」艾莉絲給了他一個禮貌性地擁抱。
輕輕接近後,又輕巧地放開。
「我從來沒後悔過當時的決定,也謝謝您向我證明了,我並沒有做錯。」山姥切替她將亂掉的側髮塞回耳後,「他在廚房,快過去吧。」
艾莉絲少見地加快了腳步。
前方傳來有規律的切菜聲音。
她彎進廚房。
燭台切那裡。他停下了正切著蔥的手,抬頭看向她。
「早安,艾莉絲。」他笑著呼喚了她的名字。
溫柔的。
繾綣的。
彷彿夏日蟬鳴的尾聲般清澈。
END